咸阳,章台宫。岁末的寒风在殿外呼啸,却穿不透那厚重的椒墙与无数燃烧的青铜兽首炭炉构筑的暖障。殿内温暖如春,沉水香混合着新制竹简的草木气息,在巨大的空间里无声流淌。九重玉阶之上,玄衣纁裳的帝王如同一尊冰冷的青铜神只,端坐于黑漆髹金的御座之中。嬴政的目光,越过阶下肃立的文武重臣,越过殿门之外铅灰色的苍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片已被玄黑旌旗覆盖的东方故地——齐国。
“陛下,” 廷尉李斯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他手捧一卷用锦缎包裹的沉重木牍,躬身启奏,声音清晰而恭谨,“齐地郡县改制已毕,秦法推行无碍。凡原齐地官吏,经黑冰台甄别,去芜存菁,留用者皆已宣誓效忠,余者或迁或黩,地方靖平。临淄更名为齐郡治所,即墨焦土之上,‘逆贼伏诛碑’已矗立,过往黔首,莫敢仰视。” 他的奏报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如同精心打磨过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嵌入帝国庞大的统治机器。
嬴政微微颔首,冕旒垂下的玉珠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李斯的效率,他从不怀疑。齐地的改制,不过是又一次对既定蓝图的复刻。他的指尖在御座冰冷的青铜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某种无声的催促。
丞相王绾,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敏锐地捕捉到了君王那看似平静下的一丝异样。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陛下,齐地大局已定,唯余一事悬而未决。齐王建及其宗室妃嫔,羁押于临淄别馆已有月余。如何处置,请陛下圣裁。” 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或效韩王安故事,迁于咸阳近郊,严加看管?抑或如魏王假,赐死以绝后患?”
“韩王安?魏王假?” 嬴政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细微的回响。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冰锥般扫过阶下群臣,最终定格在王绾脸上,那眼神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王绾,你告诉朕,齐王建…配与他们相提并论么?”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李斯垂眸,王绾心头一凛,众臣皆屏息。
“韩王安,虽懦弱,尚有韩非以死殉国,有张良博浪沙一击!魏王假,城破之际,亦有死士据大梁顽抗!燕王喜,纵使仓皇北窜,其子丹亦敢遣荆轲入秦!楚王负刍,更有项燕‘楚虽三户’之血誓!” 嬴政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重锤,敲打着历史的回音壁,历数着六国君主最后那点残存的、或悲壮或徒劳的血性。
“唯独这齐王建!”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刻骨的、近乎轻蔑的寒意,“坐拥带甲数十万,膏腴之地八百里!闻秦军东出,不思整军备战,反信后胜那蠹虫谗言,自毁长城!坐视七十城不战而降,箪食壶浆以迎敌寇!临淄城破,竟束手就缚,如待宰之羔羊!其行径之卑怯,心志之昏聩,亘古未有!”
嬴政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无数枝灯的映照下投下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御阶。他踱下玉阶,玄色的十二章纹冕服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发出簌簌轻响。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时间的脉搏上。
“如此君王,” 嬴政在殿中央停下,背对着群臣,面朝那幅覆盖整面墙壁的巨大“天下舆图”。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舆图上代表齐国故地的那一片区域,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的审判意味,“杀之?污我秦剑!囚之?徒费粟米!迁之?更恐污我关中净土!” 他猛地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阶下每一个垂首肃立的身影,眼神中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极度厌恶与冷酷算计的火焰。
“朕,要给他一个…配得上他这一生的结局。” 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金铁交鸣,在殿宇梁柱间嗡嗡回响,“传诏!”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废齐王建为庶人!褫夺其王号!即刻押解出临淄,流徙…” 嬴政的目光投向舆图的西北方,如同精准地定位一个早已选好的坟墓,“…共地(今河南辉县)!”
“共地?” 王绾下意识地低呼出声,老脸上满是惊愕与不解。那地方,偏远贫瘠,山深林密,自古便是流放罪囚的苦寒之所。
“不错,共地。”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近乎残忍的弧度,“择松柏林深处,筑一土屋,方圆百步,即为其居所。遣老卒十人看守,许其…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 李斯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他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这比直接赐死更为残酷!这是一种慢性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凌迟!是要让这位曾享尽人间富贵的亡国之君,在无边的绝望和缓慢的饥饿中,一点点耗尽生命!更要让天下人,尤其是那些尚存观望之心的六国遗族,亲眼看看,一个彻底失去脊梁、背叛祖宗社稷的君王,最终会落得何等凄惨的下场!这是最冷酷的警示,也是最彻底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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