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自漠北深处裹挟着沙砾与冰晶,席卷过云州城低矮厚重的城墙。时值十一月,天地间已褪尽了最后一丝温存,只余下刺骨的酷寒,砭人肌骨。风如无形的刀,在裸露的皮肤上割出一道道看不见的血痕,又钻进厚重的皮袍缝隙,直透骨髓。天色是铁灰的,沉甸甸压着大地,偶尔漏下的几缕惨淡日光,也被这肃杀之气冻结,落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泛不起半点暖意。
就在这万物凋敝、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刃的季节,耶律洪的王庭军旗,终于如同预兆般,刺破北方的地平线,出现在云州城外莽莽的枯黄草场上。战马的铁蹄踏碎薄冰,甲胄的铿锵撕裂寒风,一股属于草原王者的铁血气息,混着霜雪的凛冽,瞬间压过了云州城原有的紧张与死寂。
耶律洪的王庭军,来了。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暗流汹涌的云州炸开。城外的旷野上,那支代表着契丹王庭威严的庞大队伍,旌旗猎猎,铁甲寒光在灰暗的天色下连成一片冰冷的海洋。人喊马嘶,刀枪碰撞,沉重的脚步声撼动着冻土,一股剽悍蛮野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了云州城原有的压抑,却又带来了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窒息感。
就在这片冰冷肃杀之中,顾远立于拜火教云州分坛最高的望楼之上。他身形挺拔如崖边孤松,玄色的大氅在狂风中卷动,发出裂帛般的声响,露出内里暗红色的劲装,宛如凝固的血液。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越过混乱喧嚣的城外军阵,投向更远处。那里,是耶律阿保机营地的方向。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唇角悄然浮现,快得如同错觉,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城内的空气,绷紧到了极限。
阿保机,这条蛰伏的狼王,果然按捺不住了。耶律洪甫一抵达,立足未稳,阿保机蓄谋已久的獠牙便已狠狠噬出!远处传来的喊杀声虽被风声撕扯得模糊,但那陡然升腾的烟尘,那骤然混乱的王庭军阵脚,无不印证着顾远心中早有的判断。阿保机要的,是他兄长耶律洪的命,是那顶象征契丹最高权力的王冠!
只见他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城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早已不耐他那庸碌兄长的权柄。时机,就是此刻!就在耶律洪前锋立足未稳,正待扎营的混乱之际,阿保机麾下如狼似虎的精锐,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从预伏的沟壑、废弃的土墙后猛然暴起!刀光映着惨淡的天光,箭矢撕裂凝固的空气,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的惨嚎,骤然炸响,将城外那片枯黄的草场瞬间化为血腥的修罗屠场。兄弟相残的序幕,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拉开。
“传令拜火教!”阿保机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冰冷而不容置疑,“所有人,钉死李克用!一只苍蝇,也不许他飞出云州城搅局!”他需要绝对的屏障,隔绝那位沙陀枭雄可能伸出的、意图渔利的黑手。
“机会……”顾远低语,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瞬间就被呼啸的北风卷走,不留痕迹。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在冰冷的空气中猛地收拢,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契机死死攥入掌心。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着一股玉石俱碎的决绝。独立!就在今日!拜火教这座沉重、血腥、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牢笼,他必须挣脱!阿保机那边,有耶律洪的王庭军作为现成的绊脚石,暂时无需忧虑。真正的威胁,如同附骨之蛆,就在他的身边,就在这壁垒森严的拜火教分坛之内。
然而,冰海之下,并非全然的坚冰。一丝沉重的阴翳,始终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叔公,古力森连。这位须发如戟、性情如火如雷的老人,是拜火教内硕果仅存的元老,更是他顾远武道的启蒙者、授业恩师。他这一身傲视同侪的“百兽功”根基,那行走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用毒手段,皆源于老人倾囊相授。老人待他,视如己出,严厉背后是无尽的期许与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每当念头转到叔公,胸腔里那颗冰封的心猛地一抽,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滞涩感瞬间弥漫开来。百兽功的刚猛霸道,千蛛万毒手的阴狠刁钻,甚至他此刻立足这风雪高处的轻身功夫,哪一样不是叔公手把手,倾囊相授?那个脾气火爆却对他毫无保留的老人,是他在这诡谲教中唯一的暖色,也是他计划中最致命的阻碍。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武功路数,在叔公面前无所遁形。一旦正面冲突,绝无胜算。唯有……下毒。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心头多日,每一次缠绕都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顾远的手,下意识地抚过腰间一个冰冷的瓷瓶。瓶内,是“赤蝎毒”。非是寻常毒物,而是他耗尽心力,以数十种至阴至寒的毒草毒虫淬炼,又辅以特殊手法压制其烈性气味,精心调制而成。无色,无味,中毒者初时仅觉内腑微寒,继而寒毒会如同附骨之蛆,悄然侵蚀经脉,最终冻结心脉。最可怕的是,其发作之期可控,全在下毒者一念之间。这本是为张三金准备的绝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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