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站在发报机前,电文残页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他展开那半张未及销毁的纸,残余的墨迹在瞳孔里渐渐清晰——“……计划B已启动,目标:大新、四明、垦业三家银行;商会名单附后,鹰眼坐标确认。”最后几个字像烧红的铁钉钉进太阳穴,他喉结滚动,指节捏得发白。
三日前老周压低声音的叮嘱突然在耳边炸响:“少东家,虹口码头这半月每逢初一十五就有夜船,船帮上沾着黄浦江里见不着的蓝漆。”那时他只当是走私烟土,此刻再想,蓝漆分明是大阪港货轮的标志。
更让他心沉的是今早绸缎庄新收桑田里,那个帮工手背上的十字形疤痕——与佐藤掌心常年握枪磨出的薄茧,竟分毫不差。
“承砚。”苏若雪的声音带着丝颤意。
她不知何时取来密码本,指尖抵着电文边缘,“这半页是明码,剩下的需要破译。”煤油灯在她发间投下暖黄的光晕,照见她翻开的密码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那是她跟着留洋归来的表舅学的摩斯密码变体,“你看这里——”她用钢笔尖点着一串数字,“21-18-07对应‘南京’,33-09-15是‘杭州’,还有汉口的代码重复了三次。”
顾承砚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想起上个月在上海总商会,陈会长拍着他肩膀说:“小顾,咱们民族工业就像攥在手里的糖,鬼子盯着呢。”当时他只当是警示,此刻才明白,糖纸底下早被扎了无数针眼。
“他们要的不是一家绸庄,是整个华东的经济脉络。”他抓起桌上的铅笔,在地图上圈出南京、杭州、汉口,笔尖在“鹰眼”二字上戳出个洞,“财政部的人被渗透了,银行、商会、工厂……”
“所以得先断他们的线。”苏若雪合上密码本,发梢扫过他手背。
她腰间的勃朗宁被她擦得发亮,枪套皮子还带着桐油的清苦味——这是今早他亲手给她的,说“防着点”,此刻倒成了先见之明。
“我让老周明早去码头,他徒弟在巡捕房当差,能弄到码头货单。”她顿了顿,又补一句,“我让阿福去四明银行找张经理,他当年在苏州救过我爹,信得过。”
顾承砚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温温的,虎口处有常年打算盘磨出的薄茧。
“若雪,你记不记得三年前在苏府后院?”他声音发哑,“你说‘商道要护着人心’,现在我懂了——护不住人心,就护不住厂子;护不住厂子,就护不住这半壁江山。”
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文远掀开门帘,军靴上沾着夜露:“顾先生,佐藤的口供审出来了。他说计划B是‘以商养战’,用咱们的钱买他们的枪。”他把记录本拍在桌上,墨迹未干的“虹口码头3号仓库存军火”几个字格外刺眼。
顾承砚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停在无锡。
“联系王德昌。”他对陈文远说,“让他秘密通知苏州、无锡的实业家,后天夜里十点,法租界圣玛丽教堂地窖碰头。就说……”他看了眼苏若雪,她正把破译好的电文折成小方块,“就说顾家绸庄要组个‘华东产业保卫同盟’,每家厂子派个信得过的监督员,盯着原料进出、账册流水。”
苏若雪突然抬头:“得让监督员能直接联系到咱们。”她从随身的檀木匣里取出一叠铜哨,“这是我让铁匠铺打的,刻着顾家的云纹。吹长音是安全,短音三声是出事——当年我娘护着苏家祖产时用过。”她把铜哨塞进顾承砚掌心,“当年我娘护的是苏家,现在咱们护的是万家。”
夜更深了。
顾承砚站在窗前,看月亮从梧桐叶间移到对面楼顶。
苏若雪在桌前整理名单,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他摸出怀里的铜钥匙,那是今早从佐藤住处搜来的,此刻贴着心口发烫。
“若雪,”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她额前碎发轻颤,“明天让老陈去军统上海站,就说……”他顿了顿,“就说顾家要借双眼睛,查查‘鹰眼’是谁。”
苏若雪抬头看他。
月光落在他肩章的银线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
她突然笑了,把最后一张名单推过去:“好。”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月光,“但今晚,先睡会儿。”她起身替他揉了揉发僵的后颈,“明天要打的仗,长着呢。”
顾承砚握住她的手。
窗外,黄包车的铃铛声渐远,巡捕房的警笛却近了。
他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突然想起今早绸缎庄新收的桑田里,那个手背有十字疤痕的帮工——此刻,那道疤痕该在虹口码头的某个阴影里,等着计划B的最后一步。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那一步落下前,把所有的线,都攥进自己手里。
顾承砚捏着军统上海站发来的密电,指尖在“副司长赵廷安”几个字上重重一按。
电报纸被戳出褶皱,像道狰狞的疤。
窗外的雨丝正顺着玻璃往下淌,他想起三年前在图书馆查阅《民国关税改革案》时,赵廷安的名字在附录里出现过三次——那时他只当是个普通的文书官,谁能想到这三个字会和“鹰眼”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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