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拆开电报,目光扫过最后一行字时,嘴角扯出抹极淡的笑。
他将电报叠好收进袖中,转身往巡捕房方向走。
雨过天晴的阳光照在身上,却不如袖中那张银行流水单烫人——有些账,是时候算算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巡捕房的铁窗,在顾承砚摊开的银行流水单上投下斜斜的金斑。
他的食指停在某行数字上,指甲盖因用力而泛白——王德昌账户里那笔标注着“货款”的五万大洋,收款方竟是“南京汇通贸易行”,而根据苏若雪昨夜查到的底册,这家贸易行的法人正是王德昌续弦妻子的胞弟。
“老刘,”他抬眼看向靠墙打盹的巡捕,“能调阅‘J.K.007’这个账户的开户信息吗?”
老刘揉着眼睛直起腰,警服肩章蹭得墙面沙沙响:“顾少,这个账号我查过,是个海外户头,绕了七八个离岸公司。不过...”他压低声音,从抽屉里摸出张照片推过来,“今早蹲守松月楼的弟兄拍的——您看这个穿藏青色长衫的,今早和王德昌碰过茶。”
照片里,穿着灰鼠皮马褂的王德昌正将茶盏往对方桌角一磕,对方袖中滑出半截油纸包,露出点墨绿绸子——那是松本商会特供的包装。
顾承砚的指节重重叩在照片上:“三点,松月楼雅间。”
当松月楼的檀香混杂着雨过天晴的潮湿气息涌进鼻腔时,顾承砚正站在二楼雅间外。
门内传来瓷盖碰茶盏的脆响,接着是王德昌发虚的嗓音:“松本先生说计划B要提前...我表兄那边,得再加五万。”
“王老板胃口真大。”顾承砚推门而入时,门框撞得铜铃叮当响。
他反手扣上雕花木闩,目光扫过桌上的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日元,最上面那张的水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穿藏青色长衫的男人猛地站起,后腰的枪套蹭得木椅吱呀作响。
顾承砚却似没看见,径直走到王德昌跟前,将银行流水拍在茶海上:“上个月初三,你妻子的户头给‘J.K.007’转了三万;十五号,你替令郎买的留洋船票,又是从同一个户头划的款。”他俯下身,盯着王德昌骤然惨白的脸,“松本给你的,到底是‘合作款’,还是‘买命钱’?”
藏青色长衫的手刚摸到枪柄,门“砰”地被撞开——阿福举着勃朗宁冲进来,枪口稳稳抵住那人后心:“顾少让我送王老板来喝茶,可没说让外人搅局。”
王德昌的汗顺着下巴滴在马褂上,洇开个深色的圆。
他突然抓住顾承砚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顾少,我也是被逼的!那李振邦是财政部副司长,我亲表兄,他说不把关税草案透出去,就断了我绸缎庄的官银订单...”
“所以你就把顾氏的新绸样卖给松本?把赵廷安的船期卖给日本兵?”顾承砚甩开他的手,袖中那份关税草案复印件被攥得发皱,“你可知上回被劫的那批双宫绸,是要送给西北伤兵做冬衣的?”
王德昌瘫在木椅上,喉结动了动,突然压低声音:“李振邦这月二十号要到上海,说是考察民族工业...顾少,我、我都招了,能...能放我一马么?”
顾承砚没接话,转身对阿福道:“送这位先生去巡捕房,路上找家药铺,给他灌点定心汤。”他走到门口又顿住,目光扫过藏青色长衫腰间的枪牌,“至于这位...让老刘查查他的货单,说不定能找出点‘意外’。”
暮色漫进账房时,苏若雪正将最后一张邀请函封进红漆木匣。
她抬头见顾承砚站在门口,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暮色:“李振邦的帖子送出去了?”
“托南京商会的周会长带的。”苏若雪将木匣推过去,匣盖上“民族资本联合发展研讨会”的烫金大字在烛光下泛着暖光,“他今早刚收到财政部的考察批文,正愁没由头来上海立威呢。”
顾承砚伸手抚过匣盖,指腹触到凸起的字迹,像在摸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他以为自己是来当裁判的,却不知从跨进上海的第一步,就成了网里的鱼。”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的一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苏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还带着封蜡的余温:“刚才巡捕房来电话,黄浦江边...发现了具男尸。”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一缩。
“穿着灰鼠皮马褂,左耳垂有颗朱砂痣。”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墨点,“是王德昌。”
更梆子声又响起来,这回混着江风里若有若无的腥气。
顾承砚望着账房外渐浓的夜色,忽然想起今早王德昌离开商会时,阿福扶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支勃朗宁里,他特意装了空包弹。
“去给杭州的张守仁发封电报,”他转身从案头抽出信纸,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就说‘茶商’的货船改期,让他做好接货准备。”
江对岸的汽笛突然鸣响,悠长的尾音撞碎在夜色里。
顾承砚望着信纸上未干的墨迹,想起松本说的“计划B”,想起王德昌临死前惊恐的眼神——有些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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