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晨雾裹着湿冷的风,顺着顾承砚的领口往里钻。
他站在商会朱红门前,目光落在那穿藏青色中山装的男人手上——牛皮纸封面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烫金大字,在雾里泛着冷硬的光。
"顾先生。"男人开口,嗓音像生锈的齿轮,"重庆来电。"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昨夜在码头躲避追杀时,苏若雪往他内袋塞了块浸过薄荷膏的帕子,此刻那凉意正顺着鼻息往上窜,让他的神经绷成一根弦。
他伸手接调令,指尖先触到牛皮纸的边缘——糙得扎手,和记忆里军统惯用的细纹纸截然不同。
"有劳。"他垂眸,指腹在封条上轻轻一蹭。
印泥的红里泛着点紫,是市面上常见的朱砂掺了紫草粉的色泽,而真正的军统密令,用的是苏州老作坊专调的"官红",干透后会透出点暗金。
"顾先生可是在验真伪?"男人突然笑了,嘴角扯得生硬,"这调令从重庆机要室直发,若有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承砚衣襟上未干的血渍,"怕不是有人急着给日本人递投名状?"
顾承砚的手指在纸页上压出个浅痕。
原主从前在上海滩混的那点纨绔名声,倒成了此刻最好的掩护。
他抬头时眼尾微垂,像被戳中痛处般露出几分慌乱:"误会,误会。
只是这调令来得突然......"
男人的瞳孔缩了缩,似乎对这反应满意。
他从怀里摸出钢笔,笔尖敲了敲调令末页:"签了字,明日正午有船去重庆。"
顾承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看着那支钢笔——帽头刻着"中正"二字,是委员长特供的款式,可笔杆上的铜锈却骗不了人。
这男人,怕连钢笔都是偷来充门面的。
他垂眼提笔,墨迹在"顾承砚"三个字上洇开个小团,像朵畸形的花:"不知重庆要我去做什么?"
"到了自会知道。"男人把调令往回一抽,转身时藏青色衣角扫过门楣。
顾承砚这才注意到,那道新鲜的刀痕不知何时被人用金漆填过,在晨雾里泛着刺目的光——像是有人急着掩盖什么。
他摸着内袋里半块银链往顾宅走,鞋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
推开院门时,苏若雪正蹲在廊下,膝头摆着个铜制的无线电零件箱。
她抬头时,鬓角的珍珠簪子闪了闪,眼底却浮着层青黑:"调令的事,我查了。"
顾承砚在她身边蹲下。
她的手很冷,指尖沾着焊锡的焦味,递过来的码表却带着体温:"军统重庆站上个月换了加密方式,但这调令用的是三个月前的旧模板。"她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他手背上的雪,"我托了香港的线人,说是最近有批从南京来的人,专做假公文......"
"若雪。"顾承砚握住她的手,看她睫毛颤了颤,"我知道。"
她忽然笑了,从袖中摸出块温热的桂花糕:"明日船票我买了头等舱,行李都收在樟木箱里。"她的拇指蹭掉他嘴角的血渍,"重庆的雾比上海浓,你记得多穿件夹袄。"
顾承砚咬了口桂花糕,甜得发苦。
他望着她低头收拾零件的侧影,看她发间那朵珍珠簪子随着动作轻晃——那是他去年生辰送的,说是要"雪落满头,共赴白头"。
船笛在凌晨五点响起。
顾承砚站在甲板上,看着苏若雪的身影缩成个白点。
他摸了摸贴胸的码表,又碰了碰内袋里周怀恩哥哥的银链。
江风卷着湿气灌进领口,他想起调令上那个洇开的墨团——正好盖在"特勤处"三个字上,像块遮羞布。
重庆的雾比想象中更浓。
顾承砚下船时,连五步外的黄包车都看不清。
接他的是两个穿灰布衫的汉子,说是军统招待所的伙计,可他们走路时脚尖外撇的架势,分明是练过捕俘拳的。
所谓的招待所是座青瓦白墙的宅院,进门时门框上的铜环还带着新刮的痕迹。
顾承砚扫过院角的石榴树——树影里晃过片藏青衣角,窗台下有半枚鞋印,前掌磨损得厉害,是长期穿皮鞋的人才会有的痕迹。
"顾先生请安息,明日陈参谋会来接您。"伙计退出门时,门闩扣得格外响。
顾承砚站在窗前,看月光透过雾霭渗进来,在地上投出个模糊的圆。
他摸出码表,借着月光看清背面刻的小字——"慎之",是苏若雪的笔迹。
次日清晨,雾气散了些。
顾承砚刚喝完早茶,院外就传来汽车鸣笛。
穿黄呢军装的陈参谋站在门口,肩章是上尉衔,可领扣系得歪歪扭扭,像是临时套上的。
"顾先生,委员长很看重您在上海的作为。"陈参谋敬了个礼,手在半空抖了抖,"请跟我去开个特别会议。"
顾承砚跟着他上了车。
车过嘉陵江大桥时,他瞥见桥洞下泊着艘挂太阳旗的商船——船舷上的锈迹和上海松本商会的货轮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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