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顾承砚的书桌上投下斜斜的金条。
他捏着搪瓷缸的手突然顿住——茶水温凉,倒映出情报员递来的市场报告封皮上,"异常舆情"四个字被红笔圈得发皱。
"顾先生,今早码头上卸货的工人在说,'买债券不如多吃两顿饱饭'。"情报员的声音带着连夜奔走的哑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制服第二颗铜扣,"闸北区纺织厂的学徒把'实业救国'的标语撕了,说商会垄断了订单,小作坊连棉花都买不起。"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太阳穴。
昨晚在楼顶时那种钝钝的不安,此刻终于结成了具体的刺——敌人撤得太快,原是要腾出空当,往他刚筑起的信心堤坝下埋炸药。
他翻开报告,视线扫过"工人阶层小业主群体"等关键词,喉结动了动:"这些话......像有人在替他们写嘴。"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
她的月白绸衫还带着晨间露水的潮气,指尖轻轻划过报告里"垄断"二字:"前天西市米行的陈阿伯还说要把女儿的压箱钱买债券,今天就跟我说'顾先生是不是要学洋商吃独食'。"她抬头时,眼底映着窗外摇晃的梧桐叶影,"阿砚,他们在分化我们的根基。"
顾承砚猛地起身,西装下摆扫得砚台轻响。
他抓起电话筒重重按下去:"老周,把最近三个月所有骂商会的报纸给我送过来!
对,包括那些塞在弄堂墙缝里的地下刊物!"放下听筒时,他瞥见苏若雪正将散落在桌角的《信心白皮书》样本一张张理齐,发梢垂落,在"实业救国"四个烫金大字上投下细碎的影。
半小时后,一摞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堆在两人面前。
顾承砚翻到第三份时,指腹突然顿住——《黎明之声》第二期,标题刺目:《当绸庄少东家用百姓棺材本填窟窿》。
他快速扫过内容,字里行间全是"商会鲸吞订单债券是庞氏骗局"的断言,落款"沉默者"三个字被红墨水洇开,像滴未擦净的血。
"新刊物,上周三才在虹口码头露面。"苏若雪不知何时捧来一叠剪报,发间茉莉香混着旧报纸的霉味,"报童说,买这份报不用花钱,只要在'反对商会垄断'的联名信上按个手印。"她翻开最上面一张,泛黄的信纸上歪歪扭扭的指印密密麻麻,"这些手印,有码头扛包的,有织补摊的,还有扫街的老阿爹......"
顾承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天老陈说的那个阿婆,想起霓虹灯牌下仰头张望的学徒,想起所有把"相信"二字捧到他面前的人——现在有人要把这些滚烫的信任,揉成刺向他的刀。
他抽出钢笔,在"沉默者"三个字上画了个圈:"查,从印刷铺到分销点,查这个'沉默者'的每一步。"
"阿砚。"苏若雪突然按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还是凉的,却带着算盘珠子特有的细密温度,"我让人收了三天的读者来信,有几封......"她从袖中抽出一叠信笺,最上面那封的信封边缘磨得起了毛,"是工人写的,说他们领不到商会补贴的棉纱;还有小作坊主说,顾氏绸庄的新织机占了半条街的仓库......"
窗外传来黄包车铃铛的脆响。
顾承砚望着苏若雪发间晃动的茉莉,突然想起昨晚她说的"信心是种在土地里的"——现在有人在刨土,专挑根须最密的地方挖。
他接过那叠信,指尖触到最下面一封的封皮,粗糙的草纸磨得他发痒,像极了闸北纺织厂工人用的包装纸。
"若雪,你去整理这些信。"他把信笺轻轻按在她手心里,"字里行间的怨气,比报纸上的骂声更真。"
苏若雪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她将信笺贴在胸口,茉莉香混着信纸的墨香,漫进两人之间的空隙:"我知道。"
顾承砚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看她月白绸衫的下摆扫过满地报纸,突然想起昨夜钟楼的余韵——那时他以为信心已经生根,却忘了土地里还埋着未爆的雷。
此刻阳光正好,可他望着窗外飘起的《黎明之声》传单,忽然觉得那抹刺目的红,像极了即将烧起来的火苗。
而在这火苗烧到根须之前,他和苏若雪,得先找到那个举着火把的"沉默者"。
苏若雪将最后一叠信笺按在算盘上时,铜制算珠突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的食指停在"纺织面粉码头"三个被红笔圈起的词上,墨迹在信纸上洇开小片晕染——这三天整理的二百七十三封读者来信里,有一百八十九封来自这三个行业的工人与小业主。
"若雪姐,要给顾先生送茶吗?"账房学徒小桃抱着暖壶探头,被她突然攥住手腕。
苏若雪的指甲几乎掐进小桃手背,声音却轻得像落在信纸上的蝶:"去把前两个月的投诉登记本拿来,要按行业分类的。"
小桃被她少见的急切惊到,转身时撞翻了砚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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