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徐福自三年前来找我,谈论东海之外有不死之国,有长生之法。老夫初闻之时,半是怀疑,半是好奇。"
"但相国竟信了他?"李明衍忍不住问道。
吕不韦忽然笑了,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表的情绪:"信与不信,本就如一枚钱币之两面。老夫非傻子,知徐福言语八成是虚。然而..."他深吸一口气,"一则,若真有长生之术,献予王上,或可在我失势之时为自身留一线生机;二则,《吕览》虽博,仍有未尽之处,若能窥见生死奥秘,岂不是最后的点睛之笔?"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似乎穿透了石室厚重的墙壁,看向远方:"三则,也是最不堪的...老夫已知天命将至,年事已高,政敌环伺。人之将死,谁不眷恋阳世片刻光阴?谁不想多看一眼这日月星辰?徐福所言虽虚,但若有万一?万一之中的万一?"
他苦笑一声,眼中闪烁着自嘲的光芒:"知道自己在做蠢事,却又无法停下...这便是求知欲的诅咒,也是垂死之人的最后一丝倔强。投入了无数金钱,动用了大量人力,...明知如赌局,却无法不下注。"
吕不韦望向那套着七重封印的石盒,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而今石至,却非所望。徐福之言终究是空。老夫虽早有预料,心中却仍有一丝失落。"
他转向李明衍,嘴角泛起一丝释然的笑意:"所幸遇都水,及时点醒老夫。知此石有毒,反倒使我心安。"
说完,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不过,徐福用心之深,必有他图。这一点,老夫虽贪,却未尽蒙蔽。"
李明衍心中一动——徐福寻找这种放射性材料,他肯定不是为了长生,他要干什么?
吕不韦望着李明衍困惑的神情,目光如秋水般澄澈,不再有朝堂上那般算计与锋芒:"老夫有一事相求,"
吕不韦声音低沉而郑重,"《吕览》乃老夫一生所学,心血尽注于此。望都水日后能助此书传世,不使湮没。"
李明衍愕然,不解其意:"相国何出此言?此书乃当世奇着,自能流传千古,何需下官区区之力?"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语气平静得近乎超脱:"嫪毐既去,王无需两虎相争。老夫虽有功于社稷,但功高震主,历来为忌。王用我制嫪毐,今事成,我命休矣。"
他的分析冷静而透彻:"非为私仇,实为独揽大权之需。如我消息不错,恐就在明日。若此石可长生,我或还可以献于王上求存;如为假物,则也不必献于大王自误。今日与都水一席谈,老夫心中已然明晓。"
"明日?"李明衍倒吸一口凉气。这番话字字诛心,令李明衍心中一震。吕不韦不仅对自己的处境看得通透,更对整个权力游戏有着刻骨铭心的理解。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情碾过每一个踏错节点的灵魂,竟比他所知还要快上许多。但亲耳听闻当事人如此清醒地言说自己的命运,仍如一柄无形的刀,割开了时空的隔膜,让历史的血肉与疼痛突然变得真实起来。
吕不韦看出他的震惊,唇边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意,那笑容竟有几分释然:"商人之子,数十年来逐利奔波,后入庙堂,又十余载权谋算计。今日回首,竟觉一生如梦似幻,唯剩这部春秋,是真正留给自己的东西。可惜悟之太晚。"
他缓缓踱步至窗前,窗外是咸阳城昏沉的夜色,"《吕览》三十篇,八览,六论,十二纪,五万余言,是老夫几十年苦心孤诣,集天下智者之言而成。若有一日能为世人所知、所用,吾死亦无憾。"
李明衍望着这位权倾朝野的相国,忽然发现他的背影是如此孤独而苍老。历史的洪流终将席卷一切,而这位曾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居然只是在为自己一部着作的传承而忧心。
吕不韦转过身来,眼中闪烁着罕见的恳切:"老夫亲信门客,皆会被一并清算。唯有都水这般不投靠于我,又有真才实学之人,方能助我将此书传世。"
李明衍被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相国厚爱,明衍不敢当。明衍资质浅薄,恐难担此重任。"
吕不韦摇头,苦笑道:"我一生识人无数,极少错看人。"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老夫已命人将此书抄录数份,日后会有一担送至都水府上。都水不必急着翻阅,只需待时机成熟,助此书重见天日即可。"
吕不韦站起身来,整理衣冠,恢复了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权力如云,聚散无常,唯有智慧长存。老夫不求功名传世,但愿思想不灭。"
说罢,他拂袖而去,脚步轻盈得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李明衍久立庭院,望月思索。
今夜的谈话,彻底颠覆了他对这位权臣的认知。
在他的历史记忆里,吕不韦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精明的政客,一个富有权谋的相国。然而今夜,他却看到了这位权臣的另一面——一个对知识有着赤诚追求的学者,一个面对死亡仍保持平静的智者,一个在权力游戏中看透本质却不得不参与的无奈之人。
这样一个立体、真实的吕不韦,远比历史书上那个"商人宰相"形象丰富得多。李明衍不禁想,若非穿越至此,亲眼目睹这些历史人物的喜怒哀乐,他又怎能理解那些被后人简化的伟大灵魂?
夜风掠过,吹散了灯火的一瞬微光,李明衍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小小漩涡,正缓缓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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