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笨拙地铺着床单,试图让这简陋的小窝显得整洁些时,窗外猛地传来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像一把小刀划破了午后的宁静。林野下意识地探头望去,只见一辆车身印着“诚信家具”四个大字的小货车,正停在隔壁单元门前。几个穿着工装、汗津津的工人正费力地往下搬一张实木床架,那深胡桃色的漆面在午后的阳光下,竟意外地泛着一种温润的光泽,与这间屋子的陈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穿着笔挺休闲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一旁,手指比划着,指挥若定,手里还悠闲地转着一柄锃亮的黄铜钥匙。
“往左点…对,就那个挂着铜牌的房间!”那人的声音洪亮而充满自信,透着一股子刚入职场的锐气。林野的心猛地一跳——他认出了那人,正是同批入职、据说背景不凡的张明。阳光勾勒出张明年轻而意气风发的侧脸,与他手中那把象征“新家”的黄铜钥匙,以及那崭新的实木床,共同构成了一幅与他此刻所处环境截然不同的画面。林野缩回头,心中五味杂陈,那床单在他手中,似乎也皱了起来。
林野眯起眼,目光如细线般在那栋楼上缠绕。这栋楼,他清晨路过时,还挂着块褪了色的“备用仓库”木牌,孤零零地悬着,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萧瑟。可此刻,那牌子竟已换成了一块崭新的“青年人才公寓”铜牌,牌面在午后的阳光里熠熠生辉,仿佛镀上了一层过于明亮的油彩,刺得人眼微微发酸。
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透过那扇半敞的大门往里瞧。几个工人正忙活着,小心翼翼地搬运、组装一套崭新的北欧风家具。浅灰色的布艺沙发柔软得像云朵,原木色的书桌线条简洁,透着清冷的高级感,还有那张设计感十足的电脑椅,椅背的弧度、扶手的皮质,无一不在无声地宣告着它的不菲身价。就在这精心布置的空间里,张明却像只松了绑的鸟,大大咧咧地从包里掏出最新款的超薄游戏本,随意往书桌上一搁,那动作轻飘飘的,仿佛扔下的不过是个几块钱的塑料玩具,全然无视了周围环境的精致与昂贵。
“别看了,小林。”一个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老周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窗边,手里掂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电磁炉。他身上的工装裤膝盖处,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像条蜈蚣似的盘踞在那里,在阳光下泛着不健康的紫红色,是岁月和苦难刻下的印记。“去年那场洪水,我在泥浆里扑腾了三天三夜,浑身上下没一块干爽的地方,最后就换回来一张薄薄的‘突出贡献’证书。”他边说边把电磁炉插上电,舀了些水倒进小铝锅,水汽很快就氤氲起来,模糊了他眼角的深刻皱纹,也模糊了他话语里的愤懑,“看看人家张明,舒舒服服窝在段长办公室里吹空调、打游戏,手指头都不用太动弹,到头来却是‘先进个人’,奖金五千块,揣兜里都能焐热了。”
那锅沸水,咕嘟咕嘟地欢腾着,面条在其中搅起一片雪白的旋涡,仿佛一群顽皮的白鱼,上蹿下跳,自在地舞蹈。老周正盯着这锅热闹,忽然,他像是被什么硌了一下,猛地压低了嗓子。那声音不再是他平时的沙哑,而是像粗粝的砂纸在水泥地上摩擦,带着一股子被岁月磨钝了的戾气:“嘿,你瞅瞅咱们这‘温馨’的八人间……嘿,知道为啥是八人间吗?”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朝窗外一戳,像是要把那股子闷气戳破。窗外,夕阳正给张明镀上一层金边,他意气风发地挥着手臂,指挥着脚下的工人,身影挺拔得像根刚竖起来的旗杆,在这栋略显陈旧的楼前,硬是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它最新鲜、却也最刺眼的注脚。
去年职工代表大会上,他爸——就是局里那个张副局长——发言时,那唾沫星子仿佛都带着花,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让人眼花缭乱!什么“基层要锻炼新人吃苦精神”,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听听,多漂亮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从诗里捞出来的,又光鲜又动听!”老周撇了撇嘴,一声冷笑从喉咙里挤出来,那笑声在逼仄闷热的房间里,硬生生地刮得人耳膜生疼,“就那么几句能听出花儿来的漂亮话!第二天,嘿,你猜怎么着?后勤科那帮人就跟约好了似的,手脚比风箱还快,‘咣当咣当’一阵乱响,原本舒舒服服的双人间全给拆了,硬生生地改成了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八人间。你说,这叫什么精神?这叫‘他好你不好’的精神!”
最后那几个字,老周几乎是咬碎后槽牙,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迸出来的,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寒气直往外冒。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那里面掠过一丝冷峭得能瞬间结出冰棱的讥诮,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眼前,而是要穿透这薄薄的墙壁,直直地刺到窗外那个正站在阳光下,满脸堆笑、春风得意的身影上,让他那得意劲儿瞬间冻住。
旁边的林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硬生生把指甲盖都掐得发白。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像是墙本身也厌倦了这压抑,从裂缝里探出一张泛黄发脆的旧报纸,头版赫然印着《铁路系统薪资改革方案落地》,副标题是“一线职工待遇将显着提升”。八年光阴,如同一张网,轻轻一扯就散了。报纸的边缘早已卷曲,像极了嘴角一撇,无声地勾勒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对着这八年里依旧如故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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