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国像只老猫似的,悄无声息地挪到林野身边,枯瘦的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戳了戳工资条上那个“实发6600”的数字。那数字红得刺眼,仿佛是割在他心口的一把钝刀。随后,他不动声色地朝窗外那栋矗立在风雪中的段机关大楼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几乎要被呼啸的北风吞没,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苍凉,还有一种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冻住的刻骨讥讽:“瞧见了没?这,就叫‘血统收益’!你猜怎么着?人家张明,刚进单位,还在试用期呢,那工资条上的数字,跟你这转正了的,一分不少!还他妈不用像咱们似的,天天值那让人魂都丢了的夜班,不用大冬天的趴冰卧雪,推着那该死的破小车在轨道上爬!”
“血统收益”四个字,像烙铁一样,带着灼人的高温,猛地砸在林野心上,烫得他一个激灵。一股屈辱和愤怒的热流瞬间冲上他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形血痕。那点微薄的、象征着他所有汗水和辛劳的工资单,在他颤抖的手中,被揉成了一个皱巴巴、湿漉漉的废纸团,仿佛他此刻的心情。
下午,果然有领导的车在风雪中碾过,缓缓驶进了工区。检查冬运安全来了。工区里立刻像炸了锅,全员出动。道砟边的积雪被挥舞的铁锹迅速刨开,露出底下黢黑的石子;冰冷得能粘住手皮的设备被一遍遍擦拭,直到泛起金属的本色;就连工具房里那台常年半死不活的小暖气,也被生拉硬拽地烧得旺了些,试图在这刺骨的寒天里,营造出一点虚假的暖意。林野被安排在工区门口,负责引导车辆。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像无数把细小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刮在他的脸上,割得生疼,也冻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一辆崭新的黑色帕萨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悄无声息地滑进段院子,精准地停在办公楼门口,车身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车门无声开启,率先走下的是段长李卫国。他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的光泽在雪地里都显得格外精神,典型的体制内中年男人模样。紧接着,副驾门开,下来的人让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目光瞬间凝固——竟是张明。
张明身上那套崭新的深蓝色铁路制服,硬朗得仿佛刚从铁砧上锻打出来,笔挺得连一丝褶皱都吝于苟同,像是被无形的熨斗反复压制过。肩头那对象征着“干部苗子”身份的肩章,在惨白的雪光里冷冽地闪烁,那光泽硬邦邦的,像隔了层冰,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拒斥感。
他脸上挂着笑,那笑意却像严冬河床下暗藏的潜流,冰封之下涌动着掩不住的优越感,冷飕飕地渗出来。他紧随在李段长身后半步,步履轻快得如同踏在云端,新皮鞋踩过薄雪,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咯吱咯吱”声,那声响敲在林野心上,却像钝刀子拉过,一下下割着人。
反观林野,脚下的绝缘鞋早已被雪水泥泞浸透,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拖曳着,发出沉闷的“嗤啦”声,与张明那清脆的“咯吱”声形成了刺目又刺耳的对比,仿佛一个在云端哼着歌,一个在泥地里挣扎,他们根本就活在两个世界。
他们径直走向段长办公室,那步伐里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笃定与归属感,仿佛这铁路系统、这办公楼,都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舞台。林野恰好站在虚掩的门缝旁,里面的轮廓和模糊的对话,便丝丝缕缕地飘进他耳朵里。
“…明明啊,”李段长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可那温和里又像是抹了一层油,滑腻得让人不舒服,“手续都办得利索了。”他顿了顿,语气里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先去探伤车间挂个名,熟悉熟悉流程。我跟探伤车间老刘打过招呼了,不会让你沾什么重活儿。”他轻描淡写,仿佛掸去衣袖上一片无足轻重的灰尘,“年底技术科老马退休,那个位子,我给你留着。咱们铁路世家子弟,根正苗红,哪能真让你下到一线吃苦?风吹日晒的,熬资历也不是这么个熬法。”
段长的语气平淡得理所当然,仿佛在安排一件天经地义、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为你好”的施舍意味,却像一层薄霜,冷冷地覆在话语上。
“谢谢李叔!”张明的声音里满是年轻的光彩,意气风发得几乎要溢出来,“我爸也说了,让我多跟您学学……”
话语间,那门缝里透出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阶层壁垒的清晰轮廓,让林野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窜后颈。
后面的话,被关上的门隔绝了。但那句“铁路世家子弟,根正苗红”、“哪能真让你在一线吃苦”,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野的耳膜,穿透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和冰冷的钝痛。
他站在寒风里,看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入口的门。张明那身崭新的制服,段长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与他自己手中那张被揉皱的、写着6600元实发工资的转正通知,与赵叔那句刻骨的“血统收益”,与这冰天雪地中沉重的轨检小车、刺鼻的机油、永远洗不净的煤灰……在他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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