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个月夜班后,林野感觉自己像一块被过度磨损的坐标点。监控室屏幕幽幽的光如同寒凉的夜气,浸透了他的瞳孔。道尺沉重地压住摊开的注册测绘师真题卷,冰冷的金属棱边恰好对准了“坐标换算”章节,仿佛一道无情的判决线,把他钉死在这方寸屏幕与图纸的牢笼里。
暗蓝的监控画面无声流转,唯有键盘右上角那个小小的计时器,鲜红数字一跳一跳,像一颗被囚禁的心在铁笼里徒劳地撞击——那是“在岗数据”的锁链,每15分钟便收紧一次。他必须伸出手指,在冰凉的键帽上敲击一下,向遥远的数据中心证明:林野,存在。一个深夜的测绘师,活生生地被困在数据流的夹缝里。
他曾经精准计算过这敲击带来的代价。真题卷上,铅笔的轨迹曾经是清醒的、连续的思路,如今却被那每隔15分钟一次、无可躲避的“存在证明”粗暴地打断、切碎。他曾用道尺量过这破碎的时间,用测绘师对效率的敏感测算过:那宝贵的、本属于思考和演算的专注力,被强制切割、抽走了整整百分之四十二。道尺冰冷的尺身上,他用小刀狠狠刻下了一道标记,旁边是几个深陷的数字——效率 = 0.58。这数字仿佛一道耻辱的烙印,刻在尺上,更刻进他麻木的骨头缝里。每一次指尖触碰到这凹陷的刻痕,都像被电流刺了一下,提醒着他被精确量化的、无可挽回的流逝。
凌晨三点。世界沉入最深的墨色。林野的眼皮重如铅坠,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意志。他挣扎着直起腰,目光掠过那道尺。监控屏幕惨白的光源下,道尺狭长、棱角分明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摊开的图纸和真题卷上。恰在此时,屏幕上代表钢轨温度的曲线图正无声无息地刷新,一道新的波形爬上来——那是一个突兀的、陡峭的转折,一个近乎直角的下坠,紧接着又艰难地向上攀爬。这道冰冷的工业脉搏,竟与道尺拉长的影子诡异地叠合在一起,在图纸上印下一个巨大而扭曲的“Z”字。
这符号在迷蒙的视线里摇晃、跳跃,瞬间击中了他。它像一张被压扁的、蜷缩的床铺;像他自己无数次在黎明前那短暂而无效的“休息”中,因极度疲惫而只能侧身蜷缩在冰冷折叠椅上的僵硬睡姿——一个被生存压力折叠成最小体积的“人”字。林野死死盯着图纸上那个由工具与数据共同书写的“Z”,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无法呼吸。图纸上那些原本清晰的坐标点、等高线,全都在这个巨大的“Z”字阴影里模糊、扭曲、溶解。他猛地闭上刺痛的眼睛,但那个符号,那个他自身被折叠的姿态,却灼烧般烙在了黑暗的眼睑内部,挥之不去。
他摸索着拿起桌上那个印着测绘学院徽章的旧搪瓷缸,杯底残留的咖啡冷透如铁锈水,又浓又黑,散发着绝望的苦涩。他仰头灌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虚假的清醒。他重新抓起笔,笔尖悬在“坐标换算”那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字上空,微微颤抖。
意识在浓稠的疲惫里艰难泅渡。眼前真题卷上的“A点已知坐标(Xa, Ya),B点坐标未知……”字样开始飘忽、重叠,像水中的倒影被搅乱。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那个巨大“Z”字的幻影从脑中驱赶出去。他逼着自己聚焦,笔尖落下,在草稿纸上画出第一个坐标轴。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是这死寂深夜里唯一的抗争。他试图回忆公式,回忆老师当年在讲台上强调的关键转换步骤。然而,那鲜红的计时器数字,如同滴答作响的倒计时炸弹,无情地悬在思维的悬崖边缘。他刚在草稿纸上艰难地建立起一个模糊的解题框架,思路正试图艰难地聚拢、成形——
“嘀——嘀——嘀——”
尖锐、刻板的电子蜂鸣声骤然撕裂了监控室的死寂!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戳进他刚刚聚起一丝暖意的思维茧房。屏幕角落,那15分钟的红色倒计时归零,刺眼的警示框瞬间弹出,霸道地覆盖了所有画面——“请立即确认在岗状态!”
林野全身猛地一颤,握笔的手失控地向下一滑。笔尖在真题卷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绝望的划痕,从“坐标换算”的标题,直直贯穿到下方那道未完成的题目中央,仿佛一道丑陋的伤疤。他颓然地向后倒去,折叠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睛干涩灼痛,视野边缘泛起一片模糊的灰翳。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胸口……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他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不是为了握笔,而是徒劳地、狠狠地揉搓着刺痛的眼窝,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疲惫和那个“Z”字的烙印一起揉碎。
他再一次伸出手,指尖沉重地敲在键盘上那个早已磨得发亮的“确认”键上。啪嗒。一声轻响。屏幕上鲜红的警示框瞬间消失,监控画面重新显露出来。那冰冷的轨温曲线依旧在屏幕一角平静地延伸,仿佛刚才那粗暴的打断从未发生。红色的计时器数字冷酷地重新跳动:15:00。新一轮的、精确到秒的绞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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