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裹着碎金似的银杏叶,扑簌簌掠过相府九曲长廊。江砚坐在廊下那张磨出包浆的藤椅上,枯瘦的手指捏着一片边缘卷曲的银杏叶,叶脉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只试图展翅的蝶。他身上披着苏锦璃新缝的狐裘,领口却歪向一边,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那是他做翰林编修时最爱穿的料子,如今袖口已磨得发毛,却仍被他珍而重之地穿在里面。
"老爷,该喝药了。"挽云端着黑漆托盘走近,碗里的汤药冒着袅袅热气,党参和当归的气味在微凉的空气里散开。她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老人的沉思。
江砚没应声,只是对着庭院里的老石榴树喃喃自语:"糖画...凤凰..."他指尖摩挲着银杏叶的纹路,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清亮,像投入石子的深潭,"姑娘,你见过西街张老头的糖画吗?那凤凰尾巴能拉出三尺长的丝。"
苏锦璃刚从厨房出来,青瓷碟里盛着新烤的杏仁酥,金黄的酥皮上撒着细碎的芝麻。听见这话,她端着碟子的手猛地一震,几块杏仁酥滚落在地,被秋风卷着向前滚动。她看着丈夫眼中那陌生的光亮——那是属于三十年前新科状元的、未被岁月磨平的星光,心口像是被冰棱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她险些握不住瓷碟。
"老爷,该喝药了。"挽云又轻声催促,试图将药碗递到他嘴边。
"你是谁?"江砚突然挥手推开挽云的手,黑褐色的汤药洒出几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撑着藤椅站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向苏锦璃,眼神专注得如同五十年前在街头初见,"我认得你,你是城南诗社里那个总爱把'春风又绿江南岸'改成'春风吹绿西瓜田'的姑娘。"
苏锦璃将杏仁酥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看着江砚鬓边霜白的发丝,看着他眼角如刀刻般的皱纹,却在他瞳孔深处看见了那个穿着青衫、蹲在糖画摊前笑她画的龙像蚯蚓的年轻书生。
"我...我叫江砚。"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从袖袋里掏出个东西——那是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竹片,上面用淡墨勾勒着一只稚拙的凤凰,尾羽的线条歪歪扭扭,却被无数次抚摸得发亮,"我知道你喜欢糖画,这个...送给你。"
那是五十年前他送她的糖画竹片。那时他还是个俸禄微薄的穷书生,省下三天的口粮钱给她买糖画,却被她抢了先,最后他红着脸把自己画的凤凰竹片塞给她。苏锦璃接过竹片,指腹触到他掌心粗糙的老茧,那是批阅奏折和为她研墨留下的痕迹,滚烫的泪水忽然决堤而下。
"江砚..."她哽咽着,喉咙像被棉絮堵住。
"姑娘,"江砚却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指尖冰凉,却握得异常坚定,眼神认真得如同在金銮殿上答对,"我如今只是个穷书生,没有万贯家财,只有一肚子酸诗。但我会努力,会考上状元,会给你买西街最好的糖画...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句话,他在破庙里说过,在她被柳氏刁难时说过,在他们的金婚庆典上也说过。可此刻从犯糊涂的他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苏锦璃心上反复切割。
"老爷!"挽云吓得脸色煞白,慌忙上前想拉开江砚,却被苏锦璃一个眼神制止。
苏锦璃深吸一口气,用帕子拭去眼泪,对着江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反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全部传递给他:"好。"
"真的?"江砚眼睛一亮,像个得到糖块的孩童,脸上绽开久违的、纯粹的笑容,"那我们拉钩!"
他伸出枯瘦的小拇指,指甲缝里还沾着研墨留下的淡墨。苏锦璃颤抖着伸出手,两个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指在秋风中交叠,轻轻晃动。
"姐!姐!我听说了!"月洞门外突然传来苏珩咋咋呼呼的声音,他手里提着一柄比他孙子还高的玩具大刀,刀刃上的红缨穗子在风中乱晃,"江砚又犯糊涂了?我刚才去书房找他,看见他对着咱们爹娘的画像喊'岳父岳母'呢!"
苏锦璃连忙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小声。江砚却好奇地转头看向苏珩,眼神里满是警惕:"你是何人?锦璃...不,姑娘,他是你什么人?"
"我是她亲弟弟!"苏珩把玩具刀"哐当"一声戳在地上,叉着腰做出当年"小霸王"的架势,"江砚你听着,我姐可是相府嫡女,金枝玉叶!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就...我就把你藏在床底的那些酸诗稿全拿去引火!"
"小侯爷!"苏锦璃急忙上前阻止,"别吓着他。"
江砚却不害怕,反而往前站了一步,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般挡在苏锦璃身前,语气坚定:"你不许凶她!她是我认定要娶的姑娘,谁敢欺负她,先问过我手里的...手里的糖画!"
苏珩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想起当年姐姐刚嫁过去时,江砚也是这样护着她,眼眶突然就红了。他转过身,声音闷闷的:"我...我去前院看看刘太医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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