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龇着牙,她摸出袖中银票苦笑,这烫手山芋倒比那对石狮更骇人。
……
谢钧钰掀开帐帘时,鹅毛大雪正压得帐顶咯吱作响。
北境的雪是揉碎的云絮,裹着朔风往铠甲缝里钻,打在脸上像细沙粒。
远处了望塔的火把在雪幕里晕成橘红的雾,衬得天地间愈发苍茫。
他甩了甩铁护腕上的冰碴,转身解开束甲绦。铜盆里结着薄冰的水映出张胡子拉碴的脸——下颌泛青的胡茬里还凝着血沫,是前日替副将挡刀时溅上的。
桑知漪总说他身上暖和,这会儿倒真成了活火炉,单衣裹着的身子蒸出白汽,融了肩甲上的积雪。
“将军,炭来了。”亲兵抱着个黄铜盆探头,火星子噼啪跳在盆沿。谢钧钰摆摆手:“送去左前锋帐。”
余光瞥见铜盆边沿被蹭亮的痕——上月大哥右臂中箭,这炭火盆就在两帐间推来让去,磨得锃亮。
行军床的草褥子泛着潮气,谢钧钰和衣躺下时,铁甲压得木板吱呀作响。帐外巡夜的脚步声混着马匹响鼻,渐渐化作战场上的金戈声。
三日前东陵骑兵夜袭粮草营,他带人截杀时,弯刀劈进敌将锁骨的手感还留在虎口。父亲说得对,这仗打得人连梦里都是弯刀破空之声。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枕下硬物,那是桑知漪绣的平安符。金线绣的竹叶边角已经起毛,战场上他总贴身揣着,沾过血浸过汗,如今倒比新绣时更软和。
想起临行前夜,小姑娘踮脚往他箭囊塞香囊的模样,谢钧钰嘴角牵出笑纹——那会他特意熏过艾草,就怕汗味唐突了佳人。
帐顶漏下的雪光在黑暗里游移,恍惚又见桑知漪立在卫国公府海棠树下。
鹅黄衫子被风吹得贴在身上,露出截雪白的腕子。她总嫌他铠甲凉,递帕子时却把暖手炉悄悄塞进他掌心。
北境的风卷着血腥气往肺里灌,谢钧钰忽然很怀念她发间淡淡的沉水香。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他翻了个身,铁甲撞得床板哐当响。
这动静惊醒了浅眠的亲兵,帐外立刻响起佩刀出鞘声。谢钧钰摆摆手示意无碍,摸黑扯过薄衾盖住腿——去年生辰桑知漪送的貂绒大氅,出征时被他叠得方正正收在箱底,说要等凯旋那日再穿。
困意像潮水漫上来时,他忽然想起临别前夜。
桑知漪捧着杏仁酪来送行,瓷勺碰着碗沿叮叮响。她眼尾泛红却强笑着,说等开春要酿梅子酒埋在海棠树下。
那碗酪他吃得极慢,慢到能数清她睫毛上沾的泪珠。
“明日…”谢钧钰对着虚空呢喃,喉结动了动,“问问火头军可有南边捎来的杏仁。”声音散在呼啸的北风里,混着更夫敲梆子的脆响。
值夜的亲兵搓着手呵气,看见主将帐中的黑影终于不再辗转,铁甲映着雪光,像尊凝固的雕像。
……
桑知漪攥着绣缠枝纹的荷包立在护国公府的朱门外,檐角铜铃被北风撞得叮当乱响。
前世她与护国公府不过泛泛之交,如今重生归来,父亲只是五品小官,这般煊赫门第更似云中楼阁。
偏生鹿寒这混世魔王,硬生生将她扯进这潭深水里。
“姑娘,鹿小公子当真不在府里。”门房搓着冻红的手哈气,“太夫人正在礼佛,您看……”
桑知漪望着青灰砖地上未化的残雪,指尖在荷包暗纹上摩挲。
正要转身,忽闻銮铃脆响。黑漆平头马车碾过冰碴停在阶前,车帘掀起时漏出一角青蓝绫罗,日光在银丝暗纹上淌成星河。
“桑姑娘?”鹿鼎季踩着脚凳下车,玄狐大氅领口的风毛扫过下颌。
他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侧身让开半步:“犬子顽劣,累姑娘受冻了。”
桑知漪屈膝行礼,荷包里的银票硌着掌心:“原是我该来致歉。鹿小公子存了五百两在我铺中,这般数额实在太吓人。”
“进来说话罢。”鹿鼎季截住话头,指节在车门上叩了叩,“西厅地龙烧得暖。”
穿过三重月洞门,桑知漪嗅见廊下腊梅香。
引路侍女鸦青裙裾纹丝不动,鹿府规矩竟比宫中更森严。待客的西厅窗明几净,博古架上错落摆着汝窑天青釉,倒是与主人气质相仿——温润中透着疏离。
“这是前日贡的蒙顶石花。”鹿鼎季执起越窑青瓷壶,茶水注入盏中泛起翠烟。
他推茶盏时袖口露出半截檀木佛珠,“寒哥儿自小养在祖母跟前,确是疏于管教。”
桑知漪捧起茶盏暖手,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眼:“鹿小公子赤子心性,原是为着我铺中冷清,想着捧捧场。”话到此处忽觉不妥,忙将荷包置于案上,“我万万不敢收这般重金。”
鹿鼎季展开银票时眉心微蹙。桑知漪瞧见他腕间佛珠轻晃,想起前世听闻这位护国公年轻时曾血洗北疆,如今这般温雅模样倒似宝剑入鞘。
“让姑娘见笑。”他将银票折作方胜模样,“这银票是寒哥儿偷拿了对牌支取的。”说罢抬眼望来,眸中似有碎冰浮动,“姑娘方才说......铺中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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