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寒被夸得心花怒放,那点担忧和害怕瞬间被冲淡了大半。其实他渐渐懂事,也知道父亲不可能一直不再娶亲,只是心底那份不安难以排遣。
可桑知漪告诉他,他会长大,会成为一个能保护、照顾很多很多人的男子汉!他是小世子,是未来的顶梁柱,还怕什么母夜叉?
他顿时豪气干云,信誓旦旦地拍着小胸脯:“你放心!等你以后有了孩子,我也是你孩子的榜样!保管教他顶天立地!”
桑知漪脸上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随即又如常绽放开来,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她微微垂眸,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神情,仿佛没有听到鹿寒这句充满童真的承诺,又或是……忘了该如何回应。
护国公府角门挂着两盏气死风灯,鹿鼎季负手立在阶前。
见马车停稳,板着脸训儿子:“又缠着桑姑娘胡闹?”
“是我要鹿寒来玄月堂帮忙的。”桑知漪将少年往前推了推,“今儿他帮着搬了三袋黍米。”
鹿寒挺直腰杆,得意地晃了晃磨破的掌心。男人冷硬的轮廓柔和下来,解下狐裘裹住儿子:“萧姑娘送了新制的茯苓糕,在厨房温着。”
看着父子俩的身影没入朱门,桑知漪拢了拢半旧的灰鼠斗篷。前世的鹿寒确实落过水,不过推他的不是继母,而是另一个人!
“姑娘,白大人的马车在后头跟着。”车夫忽然出声。桑知漪转头望去,隔着纷纷扬扬的雪幕,隐约见着青帷马车上的白府徽记。
车轮轧雪声渐渐重叠,两道影子在雪地上时而交缠时而分离。经过朱雀街时,前面马车忽然刹住,白怀瑾的清嗓混着风雪飘进来:“可要尝尝新焙的蒙顶茶?”
桑知漪攥紧袖中的《齐民要术》,书页间还夹着谢钧钰的军报。北疆今岁格外冷,不知他是否收到了那车棉衣。
“多谢大人美意。”她听见自己声音比雪还凉,“只是夜深了。”
马车再次启动时,书页间漏出一角信笺,露出力透纸背的“安好勿念”。
白怀瑾望着渐远的车影,从袖中摸出半块冷硬的炊饼,就着雪水慢慢咀嚼。
……
翌日。
当夜幕彻底笼罩京城,城东的瓦市却迎来了它最璀璨的时刻。
这里仿佛被隔绝在寒冷与愁苦之外,勾栏瓦舍鳞次栉比,连绵不绝的灯笼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华灯结成的花阵,香气弥漫的药摊,笙歌不断的歌楼……
处处是繁华喧嚣,只闻纵情欢愉,难觅凄苦哀声。
将近子夜,这里依旧灯烛荧煌,人声鼎沸。
一处雅致的阁子里,翠色珠帘高高卷起,锦绣帷幕低垂。白怀瑾略显疲惫地倚在软榻上,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莹润的羊脂玉杯,杯中琼浆微漾。
他半阖着眼,神情疏淡,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身旁同僚说着话,姿态松散,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阁子四角燃着明亮的方灯,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清晰映照出眉宇间的倦意。与白日里稽查司那位冷肃威严的白大人判若两人。
暖红的绡纱帐幔轻轻拂动,为他清隽的侧影染上一抹朦胧的艳色,更衬得那点眉梢的清致,无双无对。
今日做东的,是武宁侯贺麟。
白怀瑾如今主理两淮盐引贪腐大案,此案牵涉之广,搅动的利益之深,如一个巨大的漩涡。
京中不知有多少官员、商贾削尖了脑袋想宴请他,试图打通关节、探听风声,甚至晋王楚玉浔也多次下帖相邀,均被白怀瑾不动声色地婉拒了。
今日他竟破例应了贺麟之约,武宁侯自然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处处安排得妥帖周到。席间珍馐美馔,歌舞升平,极尽奉承。
只是有些话,那些关乎身家性命、关乎巨额银钱流转的关键话语,还需等到酒过三巡,气氛足够“热络”之时,才好借着“交情”的由头,小心翼翼地递出来。
此刻,贺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神却在白怀瑾看似放松实则滴水不漏的神情间谨慎地逡巡着。
武宁侯贺麟指着场中打扮艳丽的歌姬,讨好地笑道:“白大人整日忙于公务,难得放松,不如让这位歌姬给您解解乏?”
说着朝珠帘下的美人招手:“秀娘,还不快给白大人倒酒。”
戚隆坐在下首陪着喝酒。自从盐引案发,户部好些官员都被白怀瑾摘了乌纱帽,倒是给他这个新上任的让了路。
此刻见那歌姬款款走来,眼睛像秋水般清澈,眉毛如春山般秀美,走起路来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心里暗赞贺麟这招高明。
谁不知道白怀瑾向来不近女色?戚隆虽听说他对桑知漪有意,可这世道哪有不偷腥的猫?他偷偷瞄着主位上的男人。
“白大人。”秀娘捧着酒盏跪坐在案前。三个月前在春香楼见过这位年轻官员,那时他还没如今这般排场。明明坐在脂粉堆里,却冷着脸不让姑娘们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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