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从萧元良被册封为太子之日起,这里应是梁国未来的象征,灯火辉煌,门庭若市,流淌着属于储君的尊贵与繁忙。然而此刻,在这座被围困的孤城之中,东宫却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厚重的宫门紧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厮杀与混乱,也隔绝了希望。殿内只点了几处粗大的牛油蜡烛,烛火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不安地摇曳,将殿柱、屏风和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魅。
太子萧元良,这位本应意气风发的帝国继承人,此刻却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紫檀木圈椅里。他身上的杏黄色常服,象征着仅次于皇帝的尊荣,此刻却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衬得他脸色更加灰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眼底是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小小的、针脚细密的虎头鞋——那是他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的爱物。这柔软的触感,是这冰冷绝望中唯一残存的温度,也是悬在他心头最沉重的巨石。
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距离他三步之外,一个身着玄色深衣、身形瘦削如鹤的中年文士,正垂手侍立。此人便是黄三江,江陵黄氏在朝中的代言人,亦是此刻这幽暗东宫中最具分量、也最危险的客人。他脸上没有萧元良那般明显的颓丧,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洞悉一切的锐利。他站在烛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半边脸被映亮,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如同他此行的目的,半明半暗。
沉默已经持续了太久,只有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不知是风啸还是魏军号角的呜咽,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更添死寂。
黄三江终于动了。他没有上前,只是微微调整了站姿,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地传入萧元良耳中。那声音不高,带着世家特有的从容韵律,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萧元良内心最脆弱、最恐惧的角落。
“殿下,”黄三江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陛下之心,路人皆知。自您册立东宫以来,废黜之议,何曾有一日止息?陛下对您的忌惮与不满,早已是朝堂心照不宣之事。昔日有诸王掣肘,有重臣制衡,陛下尚需顾忌一二。然如今……”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萧元良手中紧握的虎头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铁律:
“江陵已成孤城,困兽犹斗。陛下……已近癫狂。昨夜那场徒劳的洪水妄想,便是明证!殿下,您想想,引长江之水倒灌江陵,淹的是魏军铁骑,毁的更是我江陵赖以存续的百万膏腴良田!田亩沉沦,根基断绝,依附于田亩之上的万千佃户、仓廪府库,将尽数化为鱼鳖之食!届时,我江陵士族,空有门楣,无田无产,无民可依,与丧家之犬何异?陛下此举,哪里是退敌?分明是要拉着整个江陵的根基,为他萧氏皇权的最后一口气陪葬!”
黄三江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液,缓缓注入萧元良的血管。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麻木,而是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愤怒。黄三江精准地戳中了他,或者说,戳中了所有江陵门阀心中最深的恐惧。士族的根基是什么?是世代累积的庞大田产,是依附于田产之上的佃户、部曲、财富和影响力!没了田,没了人,空有高门匾额,不过是无根浮萍。父皇……竟要亲手掘断所有人的根基?
“陛下已疯!”黄三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最后的判决,“他眼中只有他那摇摇欲坠的龙椅,何曾有过半分为我江陵士族、为殿下您、为这满城生灵的考量?殿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刻若再迟疑,再存半分侥幸,坐等皇城倾覆,您与东宫诸位贵人,连同小殿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只虎头鞋上,其中的暗示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了萧元良的心脏,“……将尽数成为陛下龙驭归天路上的……殉葬品!”
“殉葬品”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元良的灵魂深处。他握着虎头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幼子天真无邪的笑靥在他眼前闪过,旋即被想象的火焰和刀光撕裂。一股冰冷的杀意,混杂着对死亡的极端恐惧和对父亲彻底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能死!他的儿子更不能死!绝不能作为父皇疯狂野心的陪葬,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这座绝望的孤城里!
“殿下!”黄三江捕捉到了萧元良眼中那最后一丝犹豫被恐惧和愤怒彻底吞噬的瞬间,他知道火候到了。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重新变得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江陵已不可守,但大梁江山未绝!建康王气犹存,长沙沃野千里!我黄氏,连同城中王、谢、庾、桓等十二家,愿倾阖族之力,效忠殿下!只待殿下登高一呼,我等即刻拥戴殿下登临大宝,奉诏移跸!暂避魏军锋芒于长沙或建康,以江南半壁为基,整军经武,徐图恢复!此乃存续社稷、保全殿下血脉、延续我江陵士族香火之唯一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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