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烛影摇曳,温庭筠的狼毫悬在《女论语》“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处,突然滴下一滴墨,将“唇”字染成“剑”字。
“卢氏的和诗用了‘绿珠坠楼’,”他袖口墨渍蹭脏书页,露出底下“女子非弱”的小字,“但她不知,绿珠若会写诗,该是‘愿将金谷墨,泼向坠楼云’。”
我抚过案头《昭明文选》,指尖停在《古诗十九首》“结发为夫妻”处,纸背隐约可见浅刻:“恩爱两不疑”——那是李亿三年前在祠堂刻的,被父亲用浓墨涂了,却在墨痕里,长出了卢氏和诗的末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帕子上的双鱼,”我举起玉佩,碎玉悬在窗外桃枝,与月光相映成辉,“和我的佩,原是‘比目鱼’的左右眼。”
温庭筠忽然笑了,笑声惊飞梁上燕:“你们三人,早把命运写成了回文诗。”
他指着桃枝碎玉,月光穿过裂纹,在经卷上投下鱼形光斑:“碎玉悬枝,倒像未开的花苞——”
光斑忽然一颤,变成刺桐花的影子,“或许破镜非圆,是让光漏进来。”
经卷被风掀开,露出卖花娘子的诗稿:“我本岭南采珠人,不学秦罗敷作嫁衣裳。”
墨迹未干处,卢氏的批注力透纸背:“采珠涉险,嫁夫亦险,何不凿海为镜,照见自己的脸?”
我忽然想起白日卢氏塞给我的木牌,上面刻的“韧”字,此刻在烛火下竟泛着血光。
“温郎,”我望着玉佩裂纹中渗出的微光,忽然提笔在碎玉上刻字,“你说,若把我们的故事刻进玉里,该用什么字?”
温庭筠凑近,见我刻的是“破茧”二字,笔锋故意留着缺口:“缺角处,正好让后来的女子,补上自己的笔画。”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尾交缠的鱼,尾鳍处的裂痕,正对着窗外渐亮的天际。
咸通十一年春。金銮殿烛火映着李亿新赐的紫金鱼袋,鱼符尾部刻着极小的刺桐花——那是卢氏参照岭南节度使进献的贡品所制。
李亿展开《请开女子科举疏》时,烛泪恰好滴在“诗赋应试”四字上,将“试”字烫出个洞,倒像特意留的眼。
“卢尚书说,当年在平康坊,听你论‘诗无男女’,”他指尖划过疏文,末尾除了官印,还有三处修改痕迹:“明经科”改“诗赋科”,旁注“女子之笔,可作投石器”;“五品保举”被划去,代以“持百首诗稿即可”。
疏文边缘,粘着半片桃花笺,卢氏的字迹秀劲:“班昭续史,大家传经,今请为天下女子,开一科举之门——不为作他人传,为作自己灯。”
我望着疏文中“允许女子以诗赋应试”的字句,想起三年前卖花娘子在西市开的“璇玑诗坊”。
此刻,那里应正飘出“愿作采珠人,不做织网妇”的读书声。
案头双鱼玉佩不知何时裂纹发亮,映着殿外初升的朝霞,竟在玉面拼出“女”“子”“吉”三字。
“李大人可还记得,”我取出碎玉,与紫金鱼符并列,玉与符相触时,发出清越鸣响,惊起檐角玄鸟——那是前世老妪所化,此刻正朝着靖安坊飞去,“前世你说‘娶你为妻’,今生你说‘助你成才女’。”
李亿望着玄鸟飞去的方向,忽然对着东方拱手。
远处传来卢氏的车马声,夹杂着幼童吟诵:“休唱江南曲,且看璇玑图!”
他转身时,官服下的里衣袖口露出半截断缘纹——那是卢氏亲手绣的,针脚间藏着极小的“益”“贞”二字。
“她昨日说,”他忽然轻笑,“下辈子愿作我案头的墨,不做鬓边的簪——这样,便能陪我写完所有给女子的疏文。”
我摸着腕上卢氏送的帕子,断缘纹不知何时被绣成了连理枝,枝干上还缠着刺桐花。
殿外传来更漏声,我知道,这漏刻里的每一滴水,都将滴进天下女子的诗稿,将“难”字泡软,将“敢”字磨亮。
咸通十二年春。
崇贞观的桃花开得泼天盖地,二十个持卷女子围坐在桃树下,衣袂沾着花瓣,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诗仙。
卖花娘子如今穿着半臂襦裙,腰间别着刻“诗”字的木牌,正指着枝头碎玉:“当年鱼先生说,这碎玉是老天给咱们的刀刃——”
“错了。”我笑着走过,解下双鱼玉佩,系在最高的桃枝上。
玉面映着二十张年轻的脸,裂纹中渗出的金光,将她们的眼睛照得发亮。
忽然,有片桃花卡在裂纹缺口,像给玉佩补上了瞳孔。
最年幼的弟子伸手触碰,花瓣突然化作光点钻进她掌心,惊得她捂住嘴:“先生!我掌心有桃花在发烫!”
温庭筠从观外走来,袖中掉出半封给李商隐的信:“近日见女子讲学,如百花破苞,始信‘诗无男女,心有天地’非虚言……”
他望着桃枝上的玉佩,见金光已将裂纹连成刺桐花形,忽然低吟:“破镜重圆终是梦,碎玉生根始为真。”
观外马蹄声渐近,李亿的车驾停在垂花门前。
车帘掀开一角,卢氏正在批注诗卷,纸背隐约可见:“下辈子,愿做你案头的墨——”
她抬头时,目光与我相撞,抬手将一朵纸折刺桐花抛过观墙,落在玉佩旁的石桌上。
我捡起纸花,发现花瓣上写着:“所谓重生,不是回到过去,是让每个女子,都能在故事里,找到自己的破折号。”
我望向桃树,碎玉与玉佩在枝头交相辉映,裂纹里的金光,已漫成一片朝霞,将二十个女子的影子,投在观墙上,像二十只振翅的鹤。
玄鸟从靖安坊方向飞来,停在玉佩旁,喙中衔着片新绿——那是卢氏女学的弟子们,用第一首诗换的春芽。
叶片上隐约可见“谢道韫能咏絮,鱼玄机能碎玉”的字迹。
桃树影里,二十个女子的诗稿被风吹成蝶群,其中一页写着:“今我等能握笔,皆因有人曾在时光里,用血作墨,写下破折号的第一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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