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细汗,将藕丝衫子黏在背骨上。
我握着秋千绳晃向云梢时,鬓间金钗突然松了簪扣——那是父亲去年秋日在汴河市集寻的,羊脂玉簪头雕着并蒂莲,簪尾缀着三粒碎玉流苏,跑动时会轻轻磕打鬓角。
此刻它“当啷”砸在青石板上,碎玉流苏迸散成三两点白光,惊起的不只是满庭柳絮,还有十二年前越州破庙的夜。
那时我抱着半本被雨水洇湿的《集古录》蜷缩在草堆里,听见金兵的马蹄声碾碎院角的石灯笼。
张汝舟夺门而逃前,反手扯断了我插在髻间的竹簪,碎竹片划过耳垂的痛,混着他最后那句“你守着破书做什么”,成了我对婚姻最初的注解。
而现在,指尖触到青石板上的金钗,凉意顺着指腹爬进心口,恍惚又看见破庙漏雨的梁下,自己借着月光拼凑断簪的模样——原来有些碎,从一开始就注定拼不回。
父亲书房的墨香漫过雕花窗棂时,母亲正在檐下教弟弟读《诗经》。
她腕间的翡翠镯滑到肘弯,映得竹简上“关关雎鸠”四个字泛着冷光,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片。
我躲在假山后偷望,见她指尖划过“君子好逑”时,目光忽然飘向院角的白梅树——后来我才懂,那抹冷光里藏着的,是她未说出口的担忧:当女儿的目光总追着词稿与酒坛,当垆卖酒的卓文君故事读了千遍,这世间“好逑”二字,究竟是良缘还是劫数?
正午时分,我揣着偷藏的酒坛子溜去溪亭。
坛口用荷叶封着,梅子酒的甜香混着荷叶的涩,在裙角荡出一圈圈涟漪。
《花间集》的纸页被风翻开,正好停在“赌书消得泼茶香”那阕——后来才知道,这句子原是要拿余生的泪来换的。
暮色漫进溪谷时,罗裙早被溪水浸成琥珀色,我抱着空坛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往家走,却在转角撞见提着灯笼的父亲。
他袖口沾着新研的墨,却只淡淡说:“明日随我去相国寺,你赵伯伯家的公子,总说金石铭文该配才女的字。”
第二日晨起,我对着铜镜插戴金钗,簪头的并蒂莲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母亲忽然推门进来,指尖抚过我鬓边碎发:“明诚公子爱碑刻如命,你……”话未说完,翡翠镯碰到妆匣发出轻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我笑着替她拢好袖口:“母亲可知,昨日在溪亭,我看见水中月影碎了又圆,倒比天上的月亮更长久些。”
她望着我,眼底映着未干的晨露,终究没再说什么。
砚台里浮着未谢的海棠,笔尖沾着晨露写下“知否知否”时,听见前院传来车马声。
赵明诚的青衫掠过月洞门时,我正将词稿往袖中藏,金钗却突然滑落,滚到他脚边。
他俯身拾起,指尖划过碎玉流苏:“易安的字,倒像这碎玉,看着易碎,实则……”
话到此处顿住,目光落在我新填的词稿上,那里有句“应是绿肥红瘦”,墨迹未干,洇开的边角倒像极了他袖口沾着的、相国寺残碑的碎屑。
那时的我不懂,这阕词里的绿肥红瘦,原是命运藏在春愁里的谶语。
就像金钗坠地时,我弯腰去拾,指尖划过的不仅是青石板的凉,还有未来无数次俯身为爱人捡拾遗落的、再也拼不完整的魂灵。
暮色四合时,我摸着发间重新插好的金钗,忽然想起溪亭的水——当时只道碎玉难圆,却不知这人间,最苦的不是玉碎,是明知要碎,却仍要揣着它,走过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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