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雪片落在砚台里,融成前世那碗鸩酒的冷。
我站在相国寺台阶上,望着青衫男子俯身拾捡碑拓,指尖还未来得及发颤,鬓角已先一步泛起他为我簪白梅时的酥麻——十二年了,他袖口的沉水香,竟与归来堂烛泪里的气息分毫不差。
“清照妹妹可曾见过这般妙品?”他抬头时眉间落着雪,像极了那年举着青铜鼎向我奔来的模样。
喉间突然泛起血锈味,我想起建康城破夜,他藏在袖口的不是我的手,是半幅准备献给金人的《女史箴图》。
可此刻他眼中的光,竟比前世初遇时更清透,让我忍不住想:或许,是我错看了前尘?
“公子认错人了。”我后退半步,广袖拂过他递来的碑拓,纸角划过掌心的痛,竟与前世护《金石录后序》被撕裂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指尖悬在半空,眼底掠过的错愕,让我想起归来堂里,他第一次见我醉酒跌碎瓷盏时的慌张——原来有些温柔,是刻在骨血里的戏,哪怕轮回转世,也要演得逼真。
“在下沈砚之,”他忽然揖手,袖中露出半方残砚,砚池里刻着极小的“漱玉”二字,“三日前在城西旧巷,见一老妇卖碎玉簪,簪尾缀着三颗残玉,与姑娘耳后朱砂痣……”
话到此处顿住,指尖轻轻摩挲砚池,像在触碰一个不敢惊醒的梦。
我望着那方残砚,砚角缺了小半,却正是当年我在狱中点过血墨的、他送的那方。
雪愈下愈急,他引我到廊下避雪,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姑娘可还记得,杭州茶寮的藕粉桂花糖?”
香气漫出的刹那,前世沈砚之探监时的热粥、西湖边的残砚、还有他掌心的茧,忽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
可眼前人分明是陌生的,却又带着熟悉的、让人心碎的温柔。
“沈公子的砚台,”我盯着“漱玉”二字,指尖发颤,“可是从建康旧巷拾得?”
他眸中惊惶,恰如前世我在他遗物里发现《漱玉词》抄本时的模样——那些被泪水洇湿的字迹,每页天头都写着“愿易安词魂永护”。
此刻他从袖中抽出片泛黄的纸,正是我在越州破庙遗失的《集古录》残页,页脚有他用朱砂写的:“易安风骨,金石难蚀。”
雪落在他青衫上,化出点点水痕,像极了前世他替我挡箭时,血在衣襟上开的花。
我忽然懂了,这不是轮回,是命运的恶作剧——让赵明诚的眉眼,长在沈砚之的脸上,让他带着我的碎玉,在雪地里,重演一场,我早已看透的、温柔的劫。
“公子可知,”我接过残页,雪水混着泪滴在朱砂字上,“这世间最狠的,不是生离死别,是你守着他的‘风骨’,却守不住他随金石一起冷去的、半颗心。”
他望着我,眼中泛起泪光,忽然从颈间摘下串碎玉链——正是当年我在越州碎玉摊见过的、三颗残玉穿成的链,每颗玉上都刻着极小的字,是我每一世写的词。
雪砚在廊下泛着冷光,他说:“清照,我寻了你三辈子。第一世在汴京做书童,替你抄《漱玉词》,不敢寄;第二世在越州做拓碑人,替你护残稿,来不及;这一世……”
话未说完,相国寺的钟声响起,惊飞了檐角寒鸦。我望着他鬓边落的雪,忽然分不清,这是第几世的初遇,第几世的劫——或许,所有的轮回,都是为了让我在碎玉堆里,一次又一次,遇见那个,用骨血为我粘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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