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混着梅香漫进袖口时,我盯着新填的《鹧鸪天》发呆。
字里行间洇着前世狱中的霉斑,忽然听见有人说:“易安姑娘的‘绿肥红瘦’,可是藏着汴京最后一场春雨?”
抬头撞见白衣男子执卷作揖,袖口露出半方残砚,砚池里刻着极小的“漱玉”二字——那是我前世刻在青铜器上的、从未对人说过的私印。
“沈公子的砚台,可是从建康旧巷拾得?”话出口时,我指尖掐进掌心。
他眸中惊惶,恰如前世我在他遗物里发现《漱玉词》抄本时的模样——那些被泪水洇湿的字迹,每页天头都写着“愿易安词魂永护”。
原来早在我困于明诚的温柔陷阱时,这方残砚已替他说了千言万语,而我竟连他姓甚名谁,都曾忘在轮回里。
“姑娘……”他欲言又止,指尖抚过砚池里的“漱玉”,像在触碰一个不敢惊醒的梦。
我忽然想起越州破庙的残垣,曾在砖缝里见过同样的刻痕,当时以为是明诚所刻,如今方知,是总在诗会角落为我磨墨的、连影子都轻得像墨痕的人。
诗会设在梅坞,溪水绕着青石案,落英随墨香漂流。
他替我研墨时,腕间红绳晃了晃,上面串着三颗碎玉——正是我前世散落的金钗流苏。
“第一世见你金钗坠地,”他忽然低声,“我捡了碎玉去请匠人,想拼成完整的簪,可碎玉上沾着你的血,匠人说,带血的玉,拼不回。”
墨汁在砚池里打转,像极了当年溪亭的水,我望着他掌心的茧,突然想起,每一世替我磨墨的手,都有这样的茧。
席间有公子论“赌书泼茶”为文人雅事,我冷笑:“雅事?不过是用余生的泪,换半盏残茶。”
众人皆惊,唯他默默替我添酒,酒杯触到案头,发出清响,像极了前世他在狱中送我的残砚,磕在石墙上的声音。
“他们不懂,”他忽然说,“真正的赌书,赌的是人心,可人心易变,哪及金石长久?”
语毕望着我,眼中有痛,有怜,还有前世未说完的、千万句话。
暮色染透梅枝时,他取出幅画卷:“第三世在江南,寻到你替明诚摹的青铜鼎拓片,便依着拓片,画了这幅《漱玉图》。”
展开画卷,只见江心孤舟,女子抱膝读碑,身侧男子持灯相照,灯影里映着“易安”二字——那是他用自己的血,在灯纸上写的。
“沈郎,”我忽然唤他前世的称呼,“你说第一世抄我的词,可曾抄过《声声慢》?”
他点头,从怀中掏出卷泛黄的绢帕,正是我前世在狱中用指甲刻的那幅,血字虽淡,却被他用金粉描过,每笔都像刻在骨头上。
“第二世拓碑时,”他指着绢帕角落,“我在碑阴发现你刻的‘寻寻觅觅’,便将整座山的石头都拓了下来,生怕漏了你的字。”
溪水潺潺,带走最后一片梅花。
他说,每一世找到我时,我都在护着碎玉、残稿,像护着自己的魂。
而他每一世,都只能做那个拾碎玉的人,用三生三世的时间,等我从别人的温柔陷阱里醒来,看见,这世间还有人,愿用骨血为墨,替我写下,永不褪色的“值得”。
诗会散时,他替我披上斗篷,指尖划过我耳后朱砂痣:“这一世,换我来护你词魂,可好?”
墨香混着梅香,在暮色里织成茧,我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这一世的鬓边,没有白梅,没有碎玉簪,只有他手中的残砚,砚池里盛着的,是三生三世,未冷的、为我而流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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