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驿的黄袍盖在他肩上时,我腕间银铃突然裂成两半。
碎片坠地的声响,混着将士们山呼“万岁”的回音,像极了前世荒坟崩塌时,压碎我最后一片记忆的落石。
他转身望我,眸中狼瞳已被龙纹掩盖,却仍在袍角暗绣着野兰花——那是我替他补战袍时,偷偷绣进的、未说出口的不安。
“皇后娘娘该换袆衣了。”
宫娥捧着金丝霞帔进门时,我正对着铜镜描眉。
笔尖在眉峰处顿住,映出镜中自己颈间空荡荡的——那串陪了我两世的银铃,此刻正躺在他新制的玉带里,裂痕被金丝勉强系着,像极了我们之间,被皇权扯开又强缝的伤。
登基大典前夜,他踩着月光进椒房殿,玉带银铃响得格外清。
“明日过后,这铃便该换作凤佩了。”
他伸手替我摘下发簪,指尖掠过我耳后朱砂痣——那是昨夜我用银铃碎血点的,比前世井里的血更艳。
我望着他腰间明黄缎子裹着的银铃,忽然笑了:“万岁爷可知,民间已传您的皇后是‘井里爬出来的煞星’,配不得这凤佩?”
他的手猛地收紧,发簪上的珍珠划破我耳垂:“再敢提‘井里’二字,朕便填了天下所有枯井。”
血珠滴在霞帔上,竟与金丝绣的银铃纹重合。
我望着他骤然冷下来的眉眼,忽然想起天牢里,他为护我而露出的狼瞳——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刀,不是契丹的弯刀,是皇权加身后,他不得不绷起的、陌生的模样。
五更钟响时,我独自站在大庆殿后廊。
月光照着他新刻的《银铃记》石碑,“赵京娘”三字被金粉填得发亮,却掩不住笔画间的裂痕。
宫灯映出我袆衣上的银铃纹,针脚是按他战场刀痕绣的,每一道都硌得人生疼——原来万人之上的荣耀,不过是把前世的荒坟,修成了金丝笼。
“娘娘可是怕了?”
新任皇后的金册在掌心发烫,我摸着册尾刻的“山河为聘”,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松烟味。
转身看见他卸了黄袍,只着玄色中衣,腰间银铃终于挣脱了明黄缎子,裂痕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朕让赵普把《银铃记》刻进《起居注》,让后世知道,朕的皇后,是从井里捞出的星光,是朕用三十三道刀痕换的魂。”
他的指尖抚过我颈间红绳——那是用他陈桥兵变时的军旗拆的,混着血迹。
我忽然想起前世他留书时的字迹,刚硬如刀,此刻却在金册上,用小楷写满了“京娘别怕”。
银铃在他腕间轻响,这次没有铠甲相衬,竟比破庙守夜时更清越。
“可我怕的不是流言。”
我握住他按在金册上的手,指腹划过他掌心新磨的茧——那是握玉玺磨的,比握剑的茧更钝,却更疼,“我怕这龙椅太高,高到听不见银铃响;怕这黄袍太重,重得你忘了,曾经在山涧替我采野兰花的少年。”
他突然将我拽进怀里,玉带硌得人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紧:“京娘,你可还记得在契丹王庭,我刻在骨头上的字?”
他低头吻我耳垂的血,咸涩混着龙涎香,“‘京娘眸中星,照破山河雾’,这万里山河若没了你,不过是座荒坟。”
晨钟响起时,他替我戴上皇后金冠,银铃残片被嵌在冠顶,裂痕正对天际启明星。
“以后每响一声铃,”他扣住我腕间红绳,与他的玉带银铃相碰,“便是朕在想你,在这龙椅上,想那个在破庙替我别碎发的姑娘。”
三个月后,南唐使臣进贡了盏“悬铃灯”,千枚银铃缀成莲花状,风过处响如战阵。
我望着灯影里他批奏折的侧影,忽然发现他鬓角添了白霜——比前世在边塞时更甚。
“淮南旱情,朕想让你去主持开仓。”
他放下狼毫,墨汁染脏了袖口野兰花,“他们说皇后该居深宫,可朕知道,你的银铃,该响在灾民中间。”
离宫那日,他偷偷塞给我半块碎玉——是从传国玉玺上敲下的边角料,刻着“京”字。
“若遇危险,”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飞檐角银铃,“便摇这铃,朕纵是跳了龙池,也要来接你。”
我望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前世在伤兵营,他替我挡箭时的模样——原来皇权加身,他最害怕的,仍是失去那个能让他做回“赵匡胤”的人。
淮南的流民窟比山贼岩洞更脏,却有孩子追着我腕间银铃笑。
我蹲在泥地里,用碎玉给他们刻平安符,忽然听见西北方向传来熟悉的铃响——不是宫廷悬铃灯的华丽,是带着沙砾的、破碎的响。
抬头看见他穿着微服,腰间银铃只剩两枚,正拨开人群向我跑来,发间还沾着驿站的草屑。
“朕听见铃响了。”
他握住我沾满泥的手,狼瞳在阳光下灼灼,“梦见你被流民拽掉了银铃,醒来才发现,是自己把玉带铃攥碎了。”
掌心躺着半枚残铃,裂痕处还滴着血,像极了我们在青泥岭遭伏时,他替我挡刀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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