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这日的露水重得能压弯玉兰新叶。
我蹲在青石花池边,指尖触到嫩芽上细密的绒毛时,十年前的记忆便裹着晨雾漫上来——母亲坐在西窗下,绣绷上的并蒂莲刚勾出半片花瓣,靛青丝线在她指间流转,像条活过来的小蛇。
"莲茎要顺着丝线的纹路走,就像人心要顺着善念长。"
她说话时,银针在绷面上划出个漂亮的弧,绣架旁的青瓷碗里,夜合花露正浮着几片将谢的白瓣。
手中的雪青丝突然"嘣"地绷断,尾端缠着的焦黑碎屑让我指尖一抖。
那是六年前在鬼域,夜叉甩给我带血黄金时,沾在上面的纸钱残片,边缘还留着磷火灼烧的焦纹。
我盯着绷面上未绣完的并蒂莲,两朵花的花蕊处不知何时渗了点浅红,像从绢布里长出来的胎记——或许是方才按在石案上时,腕间银镯的灼痕蹭到了露水。
"娘子,我回来了。"
宁采臣的脚步声惊落池边露珠,青衫下摆的槐花碎瓣簌簌掉在石缝里。
我起身时,半张信笺从他袖中滑出,墨角的浅黄斑点让我心口一紧——那是父亲惯用玉兰露研墨才有的印记。
展开信笺,朱笔批注刺得眼睛发疼:"城郊义庄迁坟,得骸骨七具,腕间银镯刻莲纹,疑与兰若寺案相关。"
未干的墨迹里,"聂"字的残笔像道未愈的伤口,而他鞋底的青灰色粉末,分明是兰若寺枯井里的磷火余烬。
他的目光落在我腕间银镯上,喉结动了动,袖口露出的浅红抓痕让我鼻尖发酸。
定是昨夜去枯井探查时被野藤划的。
我将信笺折好还他,指尖掠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抄经磨出的印子,却比鬼域的荆棘更让我心惊。
"明日陪我去义庄吧。"
我说着转身,石案上的绣绷不知何时被露水洇开,未干的水痕竟在绢布上爬出鬼藤的形状,正沿着并蒂莲的茎脉攀爬。
深夜整理父亲遗物时,檀木匣"咔嗒"一声打开,陈年墨香混着桃木味涌出来。
"慎独"笔滚落的声响在空房里格外清脆,我借着烛火看清笔杆内侧的小字"映莲亲启",母亲的闺名让眼眶突然发潮。
父亲曾笑着说,当年宁公子第一次来求学,竟把定情的桃木笔当作拜师礼,"像个十足的书呆子"。
此刻握着笔杆,才发现握笔处的凹痕正好嵌合我的指节——原来早在十六岁那年,当他第一次用这支笔在宣纸上落下"善"字时,命运就已在墨香里埋下丝线。
更漏敲过三下,隔壁绣坊传来布料撕裂的锐响。
我披上父亲遗留的月白羽纱外衣,踏过潮湿的青石板时,听见王绣娘的低吟混着夜露滴落:"绣够百朵,我的宝儿就能回来了......"
推开虚掩的门,月光正从青瓦缝隙漏进来,照见她指间的绣线绞成死结,绷面上的莲花长着扭曲的藤蔓,花瓣边缘泛着鬼火般的青黑。
她腕间的红痕在动,像条活过来的鬼藤。
我按住她发抖的手,银镯触到红痕的瞬间,羽纱上的"还我骸骨"突然透亮——这是我坠崖时穿的裙襴料子,起笔处的银箔纹路,和夜叉给我的黄金分毫不差。
"王娘子,宝儿临终前穿的什么颜色的鞋?"
这个问题在喉咙里卡了三年,此刻说出来时,声音竟比绣线还细。
她猛地抬头,眼白里爬满血丝,却在提到"青布鞋并蒂莲"时,眼眶突然漫出水光。
我腕间的银镯烫得惊人,低头看见绷面上的血字正像春雪般融化,底下密密麻麻的往生莲渐渐显形,每朵花蕊里都嵌着粒磷火——那是兰若寺枯井里,我曾无数次隔着鬼雾望见的光点。
王绣娘瘫软在地时,我看见她指尖的针眼连成暗红的花,和我在鬼域被逼绣杀人符时一模一样。
"它说只要绣莲......"
她的呜咽混着更漏声,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未完成的绣绷,想起夜叉用父亲的"礼"字针法逼我害人时,那碗永远腥甜的人血——原来恶鬼最善用善念织网,专等心怀牵挂的人自投罗网。
晨雾漫进绣坊时,我的指尖还在渗血。
血珠滴在"还"字末尾,竟自然晕成莲瓣形状。
宁采臣举着烛台赶来,烛火映得他鬓角碎发像落了层霜,眼下的青黑让我喉头发紧。
"老学究说,暴毙绣娘的绷面上......"
他盯着王绣娘腕间渐消的红痕,声音轻得像怕惊碎晨露,"都有你改良的并蒂莲针法。"
我摸着绷面上的往生莲,指尖触到花蕊里的磷火,凉丝丝的,像母亲调的夜合花露。
鬼域里那些被鲜血浸透的绣绷突然在眼前闪过,却又被王绣娘提到宝儿鞋时的泪光冲淡——原来执念最深处,从来不是怨恨,而是没缝完的衣襟、没说出口的"别怕",是连恶鬼都懂的、人心最柔软的牵挂。
离开时,东方已泛白。玉兰巷的石板路上,我踩着自己的影子,看宁采臣的青衫角拂过晨露沾湿的墙垣。
腕间银镯里的纸钱碎屑,此刻嵌在莲纹凹陷处,像朵永远开败的花,却又让我想起父亲《劝善文》里的话:"善念如莲,需沾人间烟火方能生长。"
明日去义庄,该把"慎独"笔放进竹篮。
我望着雾中舒展的玉兰,忽然明白,这满地破碎的执念,唯有先俯身拾起,才能用带血的丝线,在纠缠处绣出往生的路。
就像母亲说的,顺着丝线的纹路走,总能在最乱的结里,找到莲茎生长的方向——那是连鬼域磷火都烧不断的、人心底的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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