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如滚油浇在骨髓里,我在漆黑中徒劳地蜷缩身体,五马分尸的撕裂感还在神经末梢游走。
忽然有冰凉的水珠砸在眼皮上,混着铁锈味的咸涩——这不是刑场的黄土,是栎阳宫檐角滴落的春雨。
指尖触到的不是碎石地,而是青灰色的砖缝。
我猛然睁眼,雕花窗棂上的冰裂纹路刺得视网膜生疼,案几上的青铜灯台正结着灯花,火苗在风里摇曳出熟悉的弧度。
这是初入咸阳时,景监为我安排的客卿住所,连案头那卷被我反复批注的《法经》,都还保持着前世被我拍案时卷起的边角。
"大人可是梦魇了?"
绣着云雷纹的帷帐被掀开,少女端着铜盆的手突然顿住。
她腕间的银铃响得细碎,像是前世刑场上马具的声响。
我望着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嬴月,秦国老氏族嬴氏旁支之女,前世在渭水刑案后沦为官奴,最终在我被车裂前一日,吊死在咸阳狱的房梁上。
此刻她的眼睛还带着未褪的稚气,发间别着的玉簪却是老氏族的形制。
我喉间泛起腥甜,想起她父亲被处劓刑时,她跪在商鞅府门前三天三夜,求我网开一面的样子。
那时我冷冰冰地命人拖走她,却在深夜看见她蜷缩在街角,像只被踩碎翅膀的雏鸟。
"水……太烫了。"
我沙哑着开口,前世被勒断的声带还在作痛。
她慌忙伸手试水温,指尖在蒸汽里红得像朵小花开败,这才惊觉自己竟还记得,她左手无名指上有块浅褐色的胎记。
更漏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我盯着她垂落的发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不是想象中的挣扎,她浑身僵住,像被惊雷劈中般簌簌发抖。
"你……你要做什么?"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倔强地不肯退缩。
这样的眼神,多像当年在南门下看着徙木者的百姓。
我松开手,指甲却在掌心掐出新月形的血痕。
前世我亲手将她推入深渊,今生却要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毁灭吗?
不,这一世我要改变的,不止是自己的结局。
"明日随我入宫。"我别过脸去看窗外的残月,"替我梳冠。"
她的喘息声突然变得急促,铜盆里的水溅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老氏族的女儿为客卿梳冠,这是连景监都不曾有过的殊荣。
可她不知道,这双手即将推开一扇门,门后是血流成河的变法之路,是她父亲即将失去的鼻子,是整个嬴氏宗族即将崩塌的根基。
更鼓响过三声时,我摸到枕下的竹简。
是前世从未见过的《秦律草案》,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指尖,却在某页角落画着小小的玉簪图案,簪尾缠着蛇形纹路——那是嬴月后来送给我的定情信物,被我压在商鞅府的樟木箱底,直到被公子虔的人付之一炬。
晨雾未散时,嬴月已跪在寝室外候着。
她换了素色深衣,玉簪换成了木笄,却在我出门时,悄悄往我袖中塞了块帕子。
展开来看,上面绣着半只振翅的玄鸟,针脚歪斜得像是初学者的练手之作。
"大人……若在宫中遇到危险……"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晨光给睫毛镀上金边,"这是家母临终前教我的避邪纹。"
避邪?我险些笑出声。
前世她绣了整幅《玄鸟衔烛图》挂在我书房,说玄鸟是秦人的图腾,能护我平安。
后来那幅图和她一起吊在狱中,烛火般的血色浸透绢帛,像极了渭水河上的落日。
栎阳宫的铜门在吱呀声中开启,我望着台阶上龙纹砖缝里的青苔,突然想起秦孝公第一次召见我时,也是这样踩着露水拾级而上。
殿内传来玉器相击的脆响,是甘龙、杜挚等老臣在争论,而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身影,正站在丹墀之上,望着廊外的樱花出神。
"中庶子卫鞅,觐见。"
嬴月的呼吸在身后顿住。
我知道她在看秦孝公腰间的鹿卢剑,那是老氏族献给先君的宝物,此刻却挂在即将颠覆他们的君王腰间。
当我的目光与秦孝公相撞时,心脏突然漏跳半拍——那双前世临终前还紧握着我的手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初遇时的锐利与探究,却没有半分前世的信任与依赖。
"先生此来,可是要再谈帝道、王道?"秦孝公的声音带着少年君主的沉郁,与前世我熟知的那个在河西战场上高呼"商君"的王者判若两人。
我看见阶下甘龙的白胡子在冷笑,杜挚的手按在剑柄上,而嬴月的父亲嬴虔,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腰间的玉珏——那是景监昨夜送来的,象征客卿身份的信物。
"君上可知,为何春樱虽美,却开不过旬月?"
我解下《法经》放在案几上,指尖划过嬴月绣的玄鸟纹,"因其根系浮浅,畏霜惧雪。若想让这樱花扎根秦地,须得斩去杂根,深培厚土。"
殿内死寂如坟。
秦孝公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听见了什么惊世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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