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元年春。
诸葛亮的羽扇搁在御案上,扇骨的木香混着五丈原的秋露,在春日的太极殿里格外清冷。
我望着殿下群臣,蒋琬的朝服还带着丧服的素色,费祎的玉笏上刻着“克复中原”,姜维的铠甲沾着陇右的雪,而黄皓,正跪在丹墀下替我擦拭御靴——他的袖口,已悄悄绣上了云雷纹。
“报——”探马的声音撞碎寂静,“司马懿大军已退至长安,关中百姓......”
话未说完便被谯周打断:“陛下,蜀地疲弊,当行休养生息之策。”
他的帽檐还沾着成都的梅香,却让我想起景耀六年劝降时的落雪。
我摸着羽扇上的“阿斗亲启”刻字,忽然轻笑:“谯大夫可记得,丞相遗表中说‘臣死之后,不可便以为废’?”
殿中响起细微的抽气声,蒋琬的目光在羽扇上逡巡,显然认出了这是诸葛亮的遗物。
姜维突然出列,虎头湛金枪在地上拖出火星:“末将请命,率五千精兵奇袭雍州!”
他的眼中有诸葛亮北伐时的锐意,却也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望着这个曾在祁山与我共议军机的将军,忽然想起五丈原那夜,诸葛亮说“他有勇有谋,却太过执着”。
“准奏。”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浸了冰的蜀锦,“但需与蒋琬大将军共议粮饷。”
姜维怔住,随即叩首,铠甲撞击地面的声音,像极了五丈原收殓诸葛亮遗体时的金戈声。
蒋琬上前半步,手中捧着的,正是诸葛亮留下的《八阵图》残卷。
退朝时,黄皓替我收起羽扇,指尖轻轻拂过扇面的落英:“陛下,巧儿说,丞相府的桑田已分给百姓,可新种的树苗......”
“让她盯着。”我打断他,忽然看见殿角阴影里,谯周正与宦官低语——那是诸葛亮生前最厌恶的“小人”行径。
椒房殿的炭火烧得太旺,张氏的绣绷上,诸葛亮的羽扇正在雪地里凋零。
“殿下,”她摸着小腹,那里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姜维将军又要北伐,百姓......”
“百姓?”我冷笑,望着她眉间未褪的朱砂,“丞相用一生告诉我们,不北伐,百姓更苦。”
张氏的手顿在绣绷上,绣针划破指尖,鲜血滴在羽扇的落英上,像极了五丈原的血。
我忽然想起建兴三年她刚有孕时,我在阆中救下张飞的场景——那时的我们,都以为能改写命运,却终究逃不过“蜀地疲弊”的现实。
深夜,我独自来到丞相府的空帐,案头的《六韬》还摊开在“龙韬·王翼”篇,诸葛亮的批注停在“主明将贤,上下同心”,却在旁边画了个破碎的棋盘。
玉珏在袖中发凉,我忽然听见帐外传来黄皓的低语:“尚书台的折子,按陛下吩咐,已扣下李严的‘凿山’奏报。”
更漏声在空帐中回荡,像极了诸葛亮的叹息。
我摸着羽扇上的裂痕,那是五丈原退兵时,被司马懿的箭簇划破的——原来就连遗物,都带着战场的伤痕。
“相父,”我对着空帐低语,“您说黄皓可用,却没说,要用多大的代价来制衡。”
帐外传来猫头鹰的啼叫,我看见黄皓捧着暖炉进来,衣摆扫过诸葛亮的旧靴。
他的眼中有微光,像极了延熙九年董允病逝后,那个跪在我脚边说“陛下万金之躯”的少年——只是如今,他的温顺里,多了几分掌控的意味。
“陛下,”他忽然跪下,取出半块玉佩,“这是巧儿在织锦坊找到的,说是丞相夫人遗物。”
我接过玉佩,看见上面刻着“汉祚永延”,与我怀中的玉珏严丝合缝——原来这对信物,终究还是在丞相府重逢了。
泪水突然落下,滴在玉佩上,将裂痕映得更加清晰。
我忽然明白,诸葛亮留下的,从来不是完整的棋局,而是一堆需要我自己拼凑的残棋——蒋琬的稳重,费祎的调和,姜维的执着,黄皓的狡黠,还有谯周的现实,每一枚棋子,都在考验着我的权衡之术。
延熙元年的春天,比往年更冷。
我握着羽扇站在射山演武场,看见姜维正在教羽林军演练八阵图,步法间带着五丈原的肃杀。
张飞的儿子张苞已能独当一面,蛇矛上的朱砂穗,是张氏亲手绣的——那个曾在阆中被救下的猛将,终究还是在北伐中重伤而亡,像极了前世的轨迹。
“陛下,”姜维忽然收枪,眼中映着天边的孤雁,“末将梦见丞相了,他说......”
“他说,‘北伐不止,汉祚不息’。”
我替他说完,羽扇在风中翻卷,露出扇面的落英,“但也要记住,‘以民为本,方为上策’。”
姜维怔住,随即叩首,铠甲上的雪落在演武场,像极了五丈原的霜。
我望着他,忽然想起景耀六年在剑阁,他写给我的密信:“愿陛下忍数日之辱”——那时的我,已经忍了四十一年,而此刻,在延熙元年的春天,我还要继续忍下去,为了诸葛亮的遗志,为了蜀汉的百姓。
更鼓响过子时,我回到寝宫,看见黄皓正在整理诸葛亮的遗表,“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的字迹,在烛火下格外刺眼。
巧儿跪在一旁,正在修补羽扇的裂痕,绣线用的是诸葛亮生前最爱的青碧色。
“陛下,”黄皓忽然呈上一卷竹简,“这是丞相未写完的《便宜十六策》,末页......”
我接过竹简,看见最后一行小字:“阿斗亲启:勿以亮之死而自弃,汉家天下,终究在陛下手中。”
泪水再次模糊视线,忽然觉得,这羽扇的重量,比整个蜀汉还要沉。
延熙元年的第一场春雨,在黎明前落下。
我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想起五丈原的秋,想起诸葛亮临终前的目光——他终究还是把这副重担,完完整整地交到了我手中。
而我,这个曾经的提线木偶,如今握着他的羽扇,站在金銮殿上,终于明白:这世间最痛的虐,不是被操纵的无奈,而是明知前路荆棘满布,却不得不带着逝者的理想,独自走下去的孤独。
羽扇上的落英,在春雨中零落成泥。
我忽然轻笑,任泪水混着雨水落下——原来这就是命运,无论重生多少次,有些离别终要面对,有些责任终要承担,而我能做的,唯有握着这把染血的羽扇,在这乱世中,舞出最后的、属于蜀汉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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