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的梅花又开了。
我站在会稽城头,指尖碾着城砖缝隙里未褪的朱砂,细粉簌簌落在甲胄上,像极了当年巨鹿战场上,八千子弟溅在我肩甲上的血——那时他们的血是热的,而今这朱砂却冷得刺骨,冻得我指节发颤。
虞姬在梅树下教孩子们绣朱砂结,银铃般的笑声混着梅香飘上来。
她鬓边别着朵红梅,映得眉间朱砂愈发鲜艳,可我看见的却是垓下之夜,她刎颈时那滴落在我掌心的血,红得能灼穿魂魄。
"阿籍哥哥,这个结怎么打?"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红绳跑过来,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新刺的巫纹——和阿青当年一模一样。
我喉间发紧,想起巨鹿乱石堆里,阿青攥着秦军令牌的手,也是这样苍白,这样年轻。
"掌心要虚,像握着火。"我替她系好绳结,指尖触到她柔软的掌心,突然刺痛。
前世此时,我的掌纹里嵌着霸王枪的血槽,每道纹路都浸着秦军的血;而如今,这双手却能轻轻替孩子们理顺绳结,仿佛那些斩落人头的血腥,不过是场漫长的噩梦。
阿青带着新兵练剑,木剑相击的声响里,他忽然回头望来,小臂上的勋章在阳光下泛着光——那是我亲自刻的,在巨鹿之战后。
可我看见的不是勋章,而是他前世倒在血泊中时,逐渐冰冷的瞳孔。
"项郎,今日教他们'白蛇七寸'!"他的声音响亮如昔,却让我想起垓下突围时,他替我挡下的那支箭,箭头淬着秦人的毒。
范增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带来关中捷报。
老人的白发比前世少些,却仍让我想起定陶雪夜,他咳着血在舆图上画下的密计。
"刘邦送来蜀地梅种,说要与我楚联姻。"他笑着递过竹简,可我知道,这笑容背后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谋略——就像前世鸿门宴上,他藏在袖口的弩箭,终究没射向那个该杀的人。
虞姬牵着我的手登上城头,她的指尖比梅花还暖。"阿籍,你看。"
她指着江面,乌江亭长的船正驶来,船头堆着的梅花苗裹着蜀地的泥土,船尾那面楚旗却还是当年的玄色,边角染着的朱砂,像极了她刎颈时飘落的血。
我忽然想起前世乌江畔,她的血染红了江心漩涡,而我最终没能握住她的手。
"当年若真让你沉了船,"我忽然低语,声音被梅风吹散,"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满江东的梅?"
虞姬怔住,指尖抚过我掌心的旧伤——那道被霸王枪磨出的茧,如今却缠着她新绣的红绳。
"可你终究没沉,"她眉间朱砂在阳光下晃眼,"你带着八千子弟的魂,带着我的朱砂,回来了。"
夜里,梅树下摆着青玉案,虞姬的剑舞划破月光。
她的剑穗扫过我面甲时,我忽然看见垓下帐中,那道银弧闪过她雪白的颈子。
"力拔山兮——"她忽然停住,剑尖垂地,"阿籍,这一世的楚歌,终于不用带着血了。"
我握住她的手,触到掌心的薄茧——是教孩子们刺绣磨出的,不是握剑磨出的。
"可我的梦里,"我低头吻她指尖,尝到梅香里混着的血腥,"还是会看见巨鹿的血河,看见叔父倒在定陶的雪地里,看见你在垓下的月光中……"
她突然用剑尖挑起我的下巴,眉间朱砂如泣如诉:"所以我们才要种这满江东的梅,让每朵花开都替八千子弟笑,让每片朱砂结都替楚人记得——火可以烧尽城池,却烧不尽骨血里的魂。"
更漏三更,孩子们抱着朱砂结睡去,阿青的鼾声混着梅枝轻颤。
我摸着枪缨上的朱砂结,里面的梅花瓣早已风干,却还留着虞姬的体温。
原来最痛的不是血洒疆场,而是看着这些年轻的脸,明知他们终究要接过兵器,却只能笑着教他们在绳结里藏住火。
虞姬靠在我肩上,望着漫天星子:"阿籍,下辈子我们还做楚地的子民好不好?"
我望着她眉间朱砂,忽然看见前世的自己在乌江自刎,血珠滴落时,映出的正是今生她眼里的星光。
"好,"我吻去她鬓角的梅瓣,"下辈子,我不做霸王,只做你梅树下的守花人,看这朱砂永不冷,看这楚魂,永远开在江东的春风里。"
梅花落在城砖上,盖过未褪的朱砂。
我知道,有些血永远不会干,有些火永远不会灭——它们藏在每个楚人的骨血里,藏在每个朱砂结的红线中,藏在虞姬眉间,那朵比血更艳、比命更久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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