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封地的梧桐叶落在《吕氏春秋》上时,我正对着铜镜拔白头发。
镜中人眼窝深陷,两鬓霜色浓重,哪还有半分当年邯郸城里"奇货可居"的意气。
阿满捧着青铜灯进来,灯油味混着药香,熏得我喉间发苦——这是他第三日逼着我喝养血的汤药。
"先生,齐使又在府外候着了。"
他拨弄灯芯,火光映得他眼角皱纹更深了,"这次带了二十车海盐,说是......"
"说是能换我入齐为相。"
我接过药碗,苦涩在舌尖蔓延,"阿满,你说这天下的盐,能腌得住人心吗?"
齐使走后,我展开赵姬的信,里面掉出片干枯的梅花。
那是棫阳宫的梅,她在信里说:"每到花开时,便想起你说'梅花是雪捏的'。如今才知,那是血冻的。"
信的末尾,她用朱砂画了个圈,圈住"政儿安好"四字——那是我们当年在雅阁的暗号,表示"危险"。
我攥紧信笺,忽然想起嫪毐死前喊的"吕不韦,你逃不了"。
阿满在门口徘徊良久,终于开口:"先生,王上派了密探盯着我们。"
"我知道。"我摸出政儿的木剑,上面的"平安"二字被摸得发亮,"你说,政儿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阿满声音里带着哽咽,"他周岁时抓周,别的都不要,就攥着您的竹简不放。"
我笑了,却笑出泪来。
想起嬴政在蕲年宫说的"相邦,你刻的木剑,政儿拿去换了蝈蝈笼",原来那只是他的气话,原来孩子心里,始终有我这个仲父。
深夜,我梦见政儿跑过来,手里攥着木剑,脸上还有泪痕:"仲父,他们说你是坏人,可我知道你不是!"
我想抱他,却发现自己的手透明如纱,怎么也触不到他。
惊醒时,枕巾已湿。我摸出腰间的碎玉珏,借着月光看见上面的小字:"邯郸雪,秦宫月,十年一觉。"
忽然想起赵姬在雍城说的"疯子至少活得明白",或许我才是真正的疯子,到现在还幻想着能挽回什么。
次日晨起,我将木剑装进箱子,里面还躺着赵姬的断镯、梅香帕,和那片棫阳宫的梅花。
阿满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声说:"先生,该上路了。"
我点点头,转身时看见铜镜里的自己,两鬓斑白,眼角皱纹深如刀刻。
原来十年光阴,真的能把一个人从意气风发的商人,变成连真心都不敢承认的懦夫。
齐使第三次求见时,我正在给政儿刻木剑。
小木块在刀下渐渐成形,想起他五岁时抓着我的袖子说"仲父刻的剑最厉害",如今这把剑,怕是再也送不到他手里了。"
请使者进来吧。"我擦了擦刀刃上的木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晒干的莲蓬,空洞得很。
"文信侯果然雅兴。"齐使踏入书房,目光落在墙上的残琴上,"听闻侯与秦王有隙,我王深表惋惜,特备薄礼......"
"够了。"我打断他,木剑在掌心硌出红印,"吕某对秦王,只有辅佐之谊,哪来什么间隙?"
使者挑眉,从袖中取出封信笺:"侯可知,棫阳宫的梅花又开了?"
我猛地抬头,看见信笺上熟悉的字迹——是她的笔迹,虽然有些颤抖,却分明写着"政儿安好"四个字。
指尖抚过"安"字最后一捺,那里有个小小的钩,是她多年的习惯。
"你从何处得来?"我的声音发颤,几乎握不住木剑。
"王后娘娘托人带出的。"使者压低声音,"我王说了,只要侯肯出山,便可设法将王后迎至齐国,安度余生。"
木剑"啪"的掉在地上,惊起满地尘埃。
我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想起去年今日,她在咸阳宫折的那支梅花,此刻怕是早已化作春泥了。
"使者可知,"我弯腰拾起木剑,指尖触到刻着"政"字的地方,"赵某这双手,沾过太多人的血,如今连洗都洗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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