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4年,两年了。
剑柄上的血痂早已磨成茧,可每次握剑,掌心还是会泛起父王咽气时的咸腥。
这两年里,我在演武场刻下三百六十五道痕,每道痕里都埋着携李之战的白幡。
范蠡说吴国在练兵,文种说吴国在囤粮,可我看见的,是朝臣们每次议事时,目光总在我腕间的伤疤上打转——他们在猜,新王何时能让越人不再提"死士"二字。
所以当斥候报说吴军在太湖练兵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青铜剑更冷:"点兵,伐吴。"
范蠡的玉珏碎在案几上。
他向来温润的眉眼拧成利剑,袖口的旧疤因用力而发紫:"大王可知,吴国战船已逾三百,士卒皆经水火之训?"
他指尖划过舆图上的夫椒山,"此处水窄礁多,若遇火攻……"
"够了!"我拍案而起,案上的苦胆晃出涟漪,"难道要等阖闾的儿子磨好剑,再来剜越人的心?"
话出口才惊觉,这语气竟像极了父王临终前的决绝。
范蠡猛然抬头,我们都听见了——殿外廊下,有瓷器碎裂的声响。
是文种,他捧着的竹简散了一地,脸色比竹简还白。
夫椒的水比我想象中更蓝。
战船劈开浪花时,我望着船头的"越"字大旗,忽然想起携李之战前,这些士卒还在为父王举哀。
如今他们铠甲锃亮,矛尖挑着朝阳,却不知我昨夜在中军帐写了十七封遗诏,每封都盖着越王印,藏在船舱最深处。
"报!吴军水师已至!"
鼓声骤起时,我看见夫差的旗舰转出礁群。
那船桅上挂着的,竟是携李之战中被斩的吴将头颅,在海风里晃成惨白的串珠。
范蠡站在我身侧,玄色大氅猎猎作响,他腰间已换了新的玉珏,刻着"戒急用忍"——是我亲赐的。
"大王,且看。"他抬手一指。
只见二十艘越国楼船突然转向,船上士卒竟齐齐袒露上身,胸口都刺着狼头图腾。
那是越地死士的标志,三年前在携李吓退吴军的白幡队,便是这些人的兄弟。
夫差的战船果然顿了顿,我听见他副将的喊声:"当心诡计!"
可这次不是诡计。
当第一支火箭穿透死士的胸膛时,我才明白范蠡的谋划——他要用最惨烈的方式,让吴军相信我们仍会用"自杀式"攻击。
死士们在火中跳动,像一朵朵燃烧的白菊,他们的惨叫声混着海风,扑进每一艘越军战船。
"杀——" 我挥剑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
战船撞上吴舰的瞬间,甲板剧烈颠簸,我看见一个年轻士卒被抛进海里,他腰间挂着的,正是阿青生前用过的鱼符。
血染红了海面,夫差的旗舰突然转向,原来他留了后手——三百艘楼船从侧翼杀出,船头的青铜兽首张开巨口,喷出漫天火油。
"不好!是火攻!"范蠡扑过来时,我正望着漫天火雨出神。
热浪卷着浓烟扑来,恍惚间看见父王在火中向我伸手,他唇语说的是:"跑。"
会稽山的石阶浸透了血。
五千残兵蜷在山坳里,伤兵的呻吟混着夜露,凝成刺骨的冰。
我数着山下的篝火,吴军扎了七十二个营,像七十二颗钉子,把越国钉在砧板上。
范蠡的右肩中了箭,却还在替伤兵包扎,火光映着他紧抿的唇线,像尊冷硬的青铜像。
"大王,该做决断了。"
文种不知何时跪在我身后,发间沾着草屑,"臣查过《周礼》,战败国若行'牵羊礼',或可……"
"牵羊礼?"
我转头盯着他,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模样——披头散发,衣襟撕裂,像极了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文种喉结滚动,递来一卷竹简,上面是他连夜写的求和书,字里行间浸着墨汁与血泪:"勾践请为臣,妻请为妾……"
胃里翻涌起苦胆味。
我踉跄着起身,踩过带血的箭杆,听见山下吴军传来的歌声。
那是《吴趋曲》,唱的是"我有酒,醉吴钩,越人血,染吴舟"。
范蠡突然按住我的肩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衣传来,像极了携李之战那晚,他递来的那囊酒。
"还记得先王的剑吗?"他低声道,"剑鞘可以丢,剑身不能折。"
我望着他袖口新添的血痕,突然想起初见时他说的"共赴国难"。
原来国难不是战死,是要活着当奴隶,活着看百姓被奴役,活着把屈辱嚼碎了咽下去,直到有一天能连血带肉吐在仇人脸上。
"去叫文种。"我的声音哑得像被火熏过,"告诉伯嚭,除了宝玉白璧,再加上……越地二十里盐田。"
范蠡猛地抬头,盐田是越国命脉,他眼里闪过痛楚,却终究只是拱手:"臣这就去备礼。"
百姓跪满了会稽山道。
他们捧着饭团、水囊,却不敢抬头看我。
我听见老妇的抽泣,看见孩童攥着父亲的衣角,那些父亲们身上,还穿着三年前的旧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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