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的雾比芒砀山的更冷。
我盯着舟中盛着丹书铁券的檀木盒,鎏金字迹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极了当年拜将坛上韩信的甲胄反光。
指尖抚过盒盖上的蟠龙纹,触感比沛县的青石板还要凉,忽然想起他被拜为大将那日,跪在我面前说“愿为大王驱驰,虽死无恨”,眼尾还沾着萧何追他时溅的泥点。
“陛下,前方就是陈县。”
陈平的船靠近,他的羽扇扫过水面,惊起几尾银鱼。
我看见他袖口绣着的暗纹——是半条白蛇,与韩信的将旗纹样相同。
喉间涌上腥甜,不知是旧疾发作,还是三十年的兄弟情在喉间结成了痂。
船靠岸时,寒蝉突然噤声。
韩信的车驾停在芦苇丛中,伞盖下露出半截竹剑鞘——是阿姊当年替他编的,穗子上还缠着半片槐叶。
我摸着额角的朱砂痣,那里正在发烫,像极了当年斩蛇时溅到的第一滴血。
“臣韩信,拜见陛下。”他的声音带着我熟悉的淮阴腔,却比在汉中时低沉许多。
抬头瞬间,我看见他鬓角竟有了霜色,比我小五岁的人,竟也被岁月磨出了痕迹。
他腰间挂着我赐的金印绶,却刻意用布帛遮住,露出底下半截竹剑鞘,像道不愿愈合的疤。
陈平咳嗽一声,打破凝滞的空气。
我望着韩信身后的钟离眜,那员楚将的眼神像淬了冰,让我想起彭城之战时,他追着吕后的车驾狂奔的模样。
“淮阴侯近来可好?”我伸手虚扶,触到他甲胄下的硬茧,比樊哙的还要粗粝,“齐地的海风,可还习惯?”
他身子微僵,竹剑鞘蹭过我的袖口:“托陛下洪福,齐地五谷丰登。”
话未说完,钟离眜忽然按住剑柄,芦苇丛中传来甲士的脚步声。
韩信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我熟悉的锐芒——那是当年破赵时,背水一战前的孤注一掷。
“陛下带甲士前来,可是信不过臣?”
他的声音轻得像雾,却刺得人耳膜发疼。
我看见陈平的羽扇在背后连挥三下,埋伏的骑兵逐渐合围。
芦苇叶沙沙作响,混着远处渔民的歌声,竟与沛县的渔歌调子相同,唱的却是“飞鸟尽,良弓藏”。
记忆突然回到汉中。
萧何连夜追回韩信,在月下的营帐里,他扯着我衣袖说“大王若想得天下,非用韩信不可”。
那时的韩信,抱着一卷兵书蜷在角落,像只受伤的小兽,见我进来慌忙起身,木屐都穿反了。
现在想来,他那时的局促,竟成了我心中永远的刺。
“淮阴侯多心了。”我笑着拍拍他肩膀,指尖触到他锁子甲下的布衫,是吕后让人织的蜀锦,“朕不过是想念当年的大将军,想与你共饮一杯罢了。”
话未说完,钟离眜突然拔剑,寒光映出我鬓角的白发。
韩信惊呼“不可”,同时挥剑格开,竹剑鞘应声而断。
断鞘落在我脚边,露出里面藏的帛书。
捡起时,墨香混着茜草味扑面而来——是吕后的字迹,写着“钟离眜必反,宜早图之”。
韩信的脸瞬间煞白,他知道,这卷帛书,比任何圣旨都要致命。
“陛下...这是臣替皇后抄的《女诫》……”
他的声音在抖,像极了当年在广武涧,听见项羽要烹太公时的模样。
我盯着帛书上的“淮阴侯妻孥安好”几字,忽然想起他的长子曾在沛县读书,与刘盈玩得甚好,总把自己的枣糕让给那个爱哭的皇子。
钟离眜的剑突然指向我咽喉,却被韩信反手握住。
鲜血顺着他掌心滴落,染红了蜀锦袖口:“钟离兄,不可伤陛下!”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悲凉,像极了垓下之围时,看见楚歌四起的项羽。
原来在这乱世,英雄相惜,终究抵不过主臣猜忌。
“韩信!”我忽然喊出他的字,“还记得井陉之战吗?你背水列阵,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那时朕就知道,你是天生的将才。”
他浑身一震,剑当啷落地,钟离眜趁机跃入芦苇丛,很快被骑兵追上。
我望着他发颤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母亲的坟,就在淮阴城外的乱岗,他每次经过都要跪上半日。
“陛下既知臣的苦衷,”他忽然跪下,膝头碾碎了断鞘的竹片,“为何还要信那些流言?”
我看见他发间落着片芦花,像极了沛县深秋的白霜。
陈平的羽扇在身后又挥了两下,甲士们慢慢逼近,而我,终究说不出“朕信你”三个字。
“淮阴侯,”我转身望向云梦泽的深处,那里漂着几盏渔灯,像极了当年砀山的篝火,“你可知,朕最怕的不是你反,而是你不反?”
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痛楚,我知道,他懂了——功高震主,从来不是罪,而是帝王的心病。
被捕的瞬间,他忽然笑了,笑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鸟:“陛下可还记得,在汉中时说过的话?”
我背过身去,不敢看他的眼,“你说‘待天下定,要与我在沛县钓泗水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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