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敖的军旗终究没在约定的路口出现。
盛夏的阳光烤着戈壁,我望着地图上蜿蜒的线条,指尖划过居延海的标记,忽然想起那个小月氏女孩抱着母亲尸体的模样。
身后的骑士们窃窃私语,马匹烦躁地刨着沙子,踢起的尘土落进甲胄缝隙,磨得皮肤生疼。 "传令下去,改道北地。"
我将地图塞进副将手中,声音比祁连山的雪水更冷。
有人倒吸凉气,李敢皱眉道:"将军,绕道匈奴后方需孤军深入七百里,万一……"
他没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万一被包抄,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拨转马头,任由缰绳勒红掌心:"怕什么?我们是汉军!"
这话既是说给他们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可当马蹄踏入居延海的盐碱地时,我忽然想起舅舅曾说:"霍去病的兵,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后退。"
原来这句话,是要用无数条命来印证的。
七百里戈壁,没有水源,没有草木,只有烈日和风沙。
我们杀了战马饮血,嚼着带沙的干粮,夜晚就睡在骆驼刺旁,听着远处狼群的哀嚎。
有个新兵在黎明时冻死了,他的脸冻得发紫,手里还攥着半块硬饼——那是他母亲塞给他的。
我让人把他埋在沙丘下,插了根断箭做墓碑,忽然想起长安的墓地,大概也像这样荒凉吧。
第八日黄昏,我们终于绕过匈奴防线,从背后杀向祁连山麓。
浑邪王的王庭笼罩在暮色里,帐外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像极了平阳府傍晚的烟火。
我摸了摸腰间的玉具剑,它已经很久没喝过血了,剑鞘上的虓虎纹被风沙磨得模糊,如同我逐渐模糊的初心。
"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像片落叶,却又带着刺骨的锋利。
骑兵如潮水般涌进王庭,匈奴人惊慌失措的喊声响成一片。
我看见一个匈奴老者跪在帐前,手里捧着象征权力的金鹰杖,眼里满是哀求——他让我想起籍若侯产,那个被我斩杀的老人。
刀终究还是挥了下去。
金鹰杖断成两截,老者的血溅在我靴上,和当年那个少年的血,那个折兰王的血,混在一起,成了洗不掉的污渍。
帐内传来女子的尖叫,我冲进去时,看见一个匈奴女子正护着两个孩子,她的裙摆上绣着祁连山的纹样,和我母亲的嫁衣很像。
"别杀他们。"我又说了这句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疲惫。
女子惊恐地望着我,忽然跪下来,用匈奴语说了些什么。
旁边的通译道:"她说,她是浑邪王的妹妹,求将军饶她孩子一命。"
我盯着她怀里的孩子,男孩大约五岁,眼睛像蓝宝石,正好奇地看着我甲胄上的血。
我想起长安的孩童,他们此时大概正围着货郎买糖人,而这里的孩子,却要在刀尖下求生。
"带他们去后营,不准为难。"我转身走出帐外,听见身后传来孩子的啼哭声,像把钝刀,在割我的心。
这场仗打得异常顺利,浑邪王的部队毫无防备,三万余人成了刀下亡魂。
当我在战俘中看到浑邪王时,他正抱着酒壶发呆,脸上有绝望,也有解脱。
"你们汉人总说我们野蛮,"他用生硬的汉语说,"可你们杀起人来,比我们更狠。"
我握紧了剑柄,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是啊,我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野蛮?
当我们焚烧他们的帐篷,屠杀他们的妇孺时,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
但我不能说,因为我是汉军的将军,是陛下的刀,刀是不能有思想的。
浑邪王率四万人归降的那日,黄河边挤满了人。
我站在岸边,看着他们涉水而来,衣袍被河水浸透,贴在身上像一张张惨白的纸。
有个小女孩摔倒在水里,旁边的汉军想拉她,却被她父亲一把推开,用身体护着她——他怕我们,怕得要死。
"将军,要不要先缴了他们的兵器?"李敢在一旁提醒。
我望着浑邪王腰间的弯刀,那刀柄上刻着狼头,和折兰王的一样。
"不必。"我说,"既然归降,便该以诚相待。"
话虽如此,我却能感觉到身后的骑士们都把手按在了剑柄上,如临大敌。
归降的队伍里忽然有骚动,几个匈奴人拔出刀,冲向最近的汉军。
惨叫声响起的瞬间,我看见浑邪王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杀!"我听见自己下令,刀刃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个护着女儿的父亲被乱刀砍倒,小女孩的哭声淹没在血泊中,像一块石头,沉入黄河的深处。
浑邪王跪在我面前,额头贴地:"将军,是我管教不严,请降罪。"
我望着他颤抖的肩膀,忽然想起舅舅跪在陛下跟前的样子,一样的卑微,一样的无奈。
"起来吧。"我伸手扶他,却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带你的人过河,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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