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四年的雪,比以往来得更急些。
我倚在毡帐门口,看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狐皮帽檐上,忽然想起那年汉宫的梅枝,也是这样被雪压得弯了腰,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弯,便是一生的宿命。
我本是南郡秭归的寻常女子,名嫱,字昭君。
建昭元年的春天,县里的官吏敲开我家的门,说要选良家子入宫。
母亲摸着我的头发掉眼泪,父亲却捋着胡须笑,说这是祖上积德。
那时的我,梳着双鬟髻,穿着新裁的素纱襦裙,站在雕花的宫门前,看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像一只巨兽吞下了最后一丝天光。
宫里的日子,原不像我想的那样。
每日天不亮便要起来梳妆,对着青铜镜描眉画眼。
同屋的傅氏常说,这宫里的画师,手里握的不是笔,是前程。
她往毛延寿的画匣里塞了金叶子,第二日便被传去偏殿侍奉。
我不信这个,总觉得凭自己的容貌,终会有一日得见天颜。
直到那日,毛延寿带着画具来我屋里,目光在我脸上逡巡,说:"小娘子生得这般美,怎的不懂规矩?"
我攥紧袖口的帕子,摇头说:"家中贫寒,实在没有多余的银钱。"
他冷笑一声,笔尖在绢帛上重重一勾,便毁了我半生的指望。
此后三年,我住在掖庭的最深处,每日只能对着西墙的那方天空数云。
偶尔有老宫人经过,会叹一声:"多俊的姑娘,可惜了。"
我知道,我的画像在毛延寿的笔下,是个额生黑痣、眼带泪痕的丑女,元帝自然不会召见这样的女子。
直到竟宁元年的秋天,匈奴呼韩邪单于第三次入朝求亲,后宫里一片哗然。
那些平日里浓妆艳抹的妃嫔,此刻都躲在帷幕后抹眼泪,生怕被选中远嫁塞外。
我跪在椒房殿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臣妾愿往匈奴,为汉室安宁尽绵薄之力。"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是元帝暴怒的声音:"宣王嫱觐见!"
当我抬起头,看见龙椅上的男子惊得站起身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大概没想到,这被画得奇丑无比的女子,竟有倾国倾城之貌。
可圣旨已下,他只能紧紧攥着御案上的黄绢,指节泛白。
我望着他,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这就是我等了三年的天子,原来这就是让我困在这牢笼里的男人。
出塞那日,长安百姓夹道相送。
我坐在辒辌车上,隔着窗纱看人群中的父母,他们的头发已斑白,脸上满是泪水。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汉宫深夜里漏壶的滴答声。
这一走,便是永别,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那个有梅香的故乡了。
匈奴的草原,比我想象中更辽阔,也更苍凉。
呼韩邪单于骑着黑马,在迎亲的队伍前等着我。
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额角直到下颌,却笑得像个孩子。
他说:"阏氏,以后这草原就是你的家。"
我看着他,想起汉宫的飞檐斗拱,想起西墙的那方天空,忽然觉得,或许在这里,我能做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画绢上的一个丑角。
我们的帐殿里,挂着我从长安带来的蜀锦,案上摆着漆木的乐器。
单于会在月光下,听我弹《凤求凰》,虽然他听不懂汉曲,但总会笑着说:"阏氏的琴声,比草原上的马头琴还好听。"
第二年春天,我生下了儿子伊屠智牙师,他抱着孩子在帐外奔跑,向整个部落宣告他的喜悦。
那时的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余生了,虽然远离家乡,但至少有一个人,把我放在心尖上。
可命运从来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
鸿嘉元年的冬天,单于在狩猎时坠马重伤,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阏氏,按匈奴的规矩,你要嫁给我的长子复株累。"
我如遭雷击,中原的礼教告诉我,这是违背伦理的事,可在这草原上,收继婚制是天经地义。
我抱着年幼的儿子,跪在单于的灵帐前,看着复株累走进来,他的眼睛像他的父亲,却多了几分冷硬。
"母亲,这是规矩。"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没有一丝愧疚。
我想反抗,想带着儿子回长安,可我知道,汉朝不会接纳一个再嫁的匈奴阏氏,而我的儿子,也会成为草原上的弃儿。
我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任由他们给我换上新的嫁衣,跪在毡帐里,听着外面的胡笳声,想起当年在汉宫,我也是这样穿着嫁衣,却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
嫁给复株累后,我又生下了两个女儿,须卜居次云和当于居次。
她们有着匈奴人的深目高鼻,却会说流利的汉语,会弹汉曲。
我教她们绣牡丹,绣芍药,绣一切中原的花草,却不敢告诉她们,这些花草,我已经十几年没见过了。
每当月圆的时候,我会带着她们坐在帐外,望着南边的天空,给她们讲长安的故事,讲汉宫的梅树,讲家乡的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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