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七年清明,我终究没能等到看伊犁的旗。
亲兵说今天有雨,医馆的瓦当滴答作响,像谁在轻轻叩门。
我让他把窗户开条缝,冷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咸涩味里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巴里坤的春天,百姓们举着锄头在城东刨地,春雪混着血泡渗进土里,老赵的旱烟袋在雨幕中明明灭灭。
午后时分,左宗棠派来的马车到了。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毡子,还放了个手炉,炭火烧得正旺。
我望着那精致的车厢,忽然想起同治三年接印时,我骑着黑云,在风沙里颠簸三日,鞍下挂着的水袋早冻成了冰坨。
亲兵要扶我上车,我摆了摆手,摸着轮椅的扶手,木头被磨得发亮,像极了巴里坤城楼上的砖。
"不去了。"我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亲兵一愣,眼里泛起泪光,他知道,我是怕死在路上,怕拖累大军,更怕亲眼见到伊犁的旗,却再也不能像个将军那样,骑在马上,亲手把旗插上城头。
夜里,医馆熄了灯,只剩床头一盏残灯,灯油快尽了,火苗忽明忽暗。
我望着帐顶的阴影,听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两下,像极了巴里坤城墙上的更声。
恍惚间,帐子被风吹起,老周提着灯笼走进来,灯笼上写着"勇"字,红光映着他的脸,刀疤不再狰狞,倒像是笑纹。
"大人,该点兵了。"他说,独臂夹着一本花名册,封皮上的血手印还新鲜。
我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轻得像片纸,一抬手,竟看见自己的手透明如纱,能看见血管里凝固的血。
老周翻开花名册,念出一个个名字,"王有财李二牛陈氏",每个名字后都跟着一声"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当年演武场上的应答。
帐外忽然响起马蹄声,由远及近,黑云的嘶鸣声清晰可闻。
我掀开帐子,看见演武场灯火通明,三百把鹤嘴锄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士兵们穿着破烂的甲胄,却站得笔直如胡杨。
独臂姑娘举着锄头,冲我咧嘴笑,脸上的血污不见了,只留一抹淡淡的红晕,像刚嫁人的新妇。
"大人,咱们该去巡城了。"
老赵牵着黑云走过来,马背上的鞍子还是我当年亲自缝的,鞍垫上的补丁针脚细密。
我伸手摸了摸黑云的头,它的鬃毛还是那么顺滑,左前蹄的月牙白记清晰可见,温热的鼻息喷在我手上,像十年前那样。
跨上马时,我忽然发现右腿完好如初,甲胄穿在身上轻如鸿毛。
黑云踏碎一地月光,往城门走去,城墙上的牛皮鼓已经换成了新的,敲起来咚咚作响,震得城墙下的麦苗轻轻摇晃。
远处,白彦虎的叛军旗号又一次压来,可我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的兄弟们都在身边,老赵举着锄头,老周背着火药包,独臂姑娘握着带血的锄柄,他们的眼睛里燃着火焰,比英吉利的洋枪还亮。
残灯忽的爆了灯花,亲兵惊醒过来,忙给我添灯油。
我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忽然想笑,想告诉他别忙了,我要走了,去见我的兄弟们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极了巴里坤城墙下,百姓们刨地的声音。
"亲兵,"我唤他,声音微弱如蚊呐,"替我把鹤嘴锄模型埋在巴里坤的麦田里,还有......"
我顿了顿,摸出银锁,"把这个交给左大帅,就说......就说何琯这辈子,没给大清丢脸。"
他红着眼眶点头,接过银锁时,指尖碰到我的手背,惊得一颤——我的手已经凉得像冰。
帐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第五声,天快亮了。
我望着窗外的雨幕,仿佛看见巴里坤的城墙在雨中若隐若现,城头的青龙旗猎猎作响,旗面完整无缺,在晨光中飘得正欢。
忽然,一阵剧痛从心口传来,我知道,是时候了。
最后一眼,我望向东方,那里有紫禁城,有左宗棠,有我的兄弟们,还有一片金黄的麦田。
然后,我闭上眼,任由黑暗将我吞没,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大人,麦子熟了,咱们回家……"
后记:光绪七年清明夜,何琯卒于兰州医馆,享年五十七岁。
临终前,手中紧攥鹤嘴锄模型,面带微笑,似见故交。
次年,其骨灰由亲兵护送至巴里坤,葬于城东麦田,坟头插一鹤嘴锄,以示永不卸甲。
是岁,巴里坤麦大丰,穗长盈尺,百姓言其魂化沃土,佑护一方。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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