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批甚是!着该县令亲勘地界,传唤邻佑,务得实情!若再含糊,定参不贷!**”又一行批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
每一道朱批,都像一道鞭痕,狠狠抽打在这份本就脆弱的卷宗上!也抽打在李明的心头!他能想象父亲当年,一个初出茅庐的县令,捧着这份被朱批反复鞭挞的卷宗,在府衙威严的公廨前屏息等候,在无数质疑和呵斥声中反复奔波查证,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对着这些鲜红的、如同诅咒般的字句苦苦煎熬!这哪里是批阅?分明是层层叠叠的、名为“权力”的烙印!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
李承宗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缓缓抚过那些层层叠叠、早已干涸却依旧触目惊心的朱砂批注。指尖掠过那些凌厉的字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灼人的威压和刺骨的寒意。
“明儿,看此处。”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卷宗末尾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行极其细密、却工整沉稳的蝇头小楷墨字,如同在血色荆棘中倔强生长出的一株青苗:
“**卑职遵批,躬亲履勘。查:原契四至以老槐、溪石为界,世代无异。邻佑张三、李四等十余人具结画押为证,言词凿凿。中人王五虽老迈,然神志尚清,指认画押无误。据此,田产归属甲户乙,当无疑义。**”
这行字,笔力内敛,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钉下的一根铁桩!
“此乃为父当年,顶着府衙数道朱批斥责,耗时月余,遍访乡邻,亲勘地界,最终呈上的结案陈词。”李承宗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傲,“此案,关乎两户农家数十亩赖以为生的薄田,关乎数口之家的存亡!府衙上官,高居堂上,朱笔一挥,轻飘飘一句‘再查’、‘定参不贷’,便是我等刀笔小吏奔波劳碌、寝食难安的如山重负!稍有不慎,便是冤狱丛生,民怨沸腾!”
他的目光从卷宗上抬起,如同沉甸甸的铅块,落在李明因震撼而微微睁大的眼眸上,字字千钧:
“今日教你公文律法,非是炫技,乃授你安身立命、护佑一方之器!公文之要,首在‘格式’!上行下效,皆有定规。告示如何张贴,诉状如何书写,判词如何措辞,行移如何用印…失之毫厘,轻则贻笑大方,重则授人以柄,祸及自身!”他拿起一支朱笔,蘸了蘸那浓稠如血的朱砂墨汁,在一张空白公文纸上,极其精准地划出抬头、事由、正文、结语、落款的区域,如同在绘制一幅关乎生死的阵图。
“律法之基,在于‘明辨’!”李承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凌厉,“《大明律》煌煌巨着,条文浩瀚。然,治县理讼,首重‘户婚田土钱债’!此乃百姓身家性命所系,纷争之源,祸乱之根!”他的手指再次点向那份饱经朱批的卷宗,“譬如此案,核心便在《户律·田宅》中‘盗卖田宅’、‘典卖田宅不明’诸条!熟记条文仅是入门,更要深谙其意,明辨真伪,于纷繁口供、杂乱证据中抽丝剥茧,直指核心!此乃‘治理’之始!”
“治理…”李明喃喃重复着这个沉重的词汇,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被朱砂层层浸透的卷宗上。那些冰冷的条文、那些鲜红的批语、父亲那行倔强的结案陈词…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县令”二字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那不仅是官袍上的补丁和案头的清粥,更是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是游走在律法条文与现实泥沼之间的如履薄冰!是一种在权力的重压下,以微薄之力维系一方公正的、近乎悲壮的担当!
“看这判词,”李承宗的声音将李明从震撼中拉回,他指向卷宗最后一行用馆阁体工整书写的判语:“**依律,田产归乙户所有。甲户所控不实,念其家贫,免于责罚,着里正善加劝导息讼。**”
“此判,依律而断,铁证如山。然,”李承宗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甲户虽败诉,却免于责罚。何也?非为枉法,乃因‘治理’之道,非仅明刑弼教,更在‘安民’!甲户失田,若再受杖责,必怀怨怼,或流为盗匪,或举家离散,岂非徒增地方之乱?故,判词之中,须刚柔并济,既彰律法之威,亦留劝善之机,方为牧民之道。此中分寸,存乎一心,非律条可尽述也!”
“刚柔并济…存乎一心…”李明咀嚼着这八个字,再看向那份卷宗,看向那行刚正的判语,心中豁然开朗!冰冷的律法条文,在父亲手中,竟能化作如此充满人性温度与治理智慧的利器!这已远超松鹤斋中那些关于“仁义道德”的抽象探讨!这是真正滚烫的、带着泥土气息和血泪重量的“学以致用”!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寂。只有窗外北风卷过枯竹的呜咽,愈发凄厉。廉价的青石砚里,那池浓稠的朱砂墨汁,在清冷的空气中渐渐失去了光泽,凝结成一种暗沉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紫黑色。刺鼻的铁锈腥味混合着墨臭,无声地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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