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女儿暴怒顿起,一副要下逐客令的架势,崔氏非但不恼,反而极轻、极冷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嗤笑。
笑声短促,却浸满了荒唐与快意,沉甸甸凿在小乔氏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头。
“薇娘啊,”崔氏浮起一抹近乎亲昵的冰冷讥笑,“自打温家那小畜生死了,你与那位如今位极人臣的温阁老...私下里,可还‘好’着?”
她身子微微前倾,吐字如钉,一字字楔入小乔氏的耳膜与心口:“他可曾与你好生‘叙过旧’?”
“可允你去温府,瞧一瞧,你那个连认都不能认的女儿?”
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女儿瞬间惨白的脸,轻轻握住那颤抖的手,声音柔得像在哼唱摇篮曲:“你们相识这么多年了...他对你,一直可好啊?”
最后一句,温柔似羽,却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一切。
方才还张牙舞爪、浑身竖满尖刺的小乔氏,霎时僵在原地。
翻涌的怒意如潮水褪去,那一身尖刺仿佛被母亲的话生生撕扯下来,连皮带肉,血淋淋地,露出了底下毫无遮蔽的软肉与颤栗。
她眼底的怒光倏地灭了,只余一片燃尽后的冷灰。
原来,刀早就悬在那里。母亲今日,只是来松绳的。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带来刀割般的刺痛。她张了张口,却连一丝呜咽也挤不出来——
所有声音,都死在了喉咙里。
母亲明明知道,她与温恕早已闹翻。
温恕是曾来信,追问母亲入宫的详情。可那时,她心头正横着一根刺,怨他薄情,恨他轻慢,偏执意不回,就等着那个将她真情视若敝履的男人,能回过头来,予她半分慰藉。
只要他肯低一低头,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温存,她也愿将万般委屈不甘尽数吞下,重新奔向他。
可没有。
半句都没有。
自那以后,温恕便再未给过她只字片语。
即便是后来温府走水,她闻讯后即刻递上关怀的泥金帖——那不仅是问候,更是她递过去的、一道求和的下台阶。然而,帖子如石沉大海,连一句敷衍的回话都未曾传来。
她犹不死心,寻了个由头,让马车特意从澄清坊温府门前“路过”,车速慢得,像一场漫长而无望的凝视。她攥紧帘子,近乎贪婪地窥望,奢求能捕捉到一丝与他、或与女儿相关的痕迹。
她已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却连对方一抹不屑的眼风都换不回。
她已不对那翻脸无情的男人抱任何幻想,如今唯一的念想,不过是看着瑜儿寻个好人家,安稳度过此生。
可母亲,连她这最后一点微末的念想,都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扯出来鞭笞吗?
她真的不懂,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些年来,母亲的话,桩桩件件,她何曾拂逆?除了弟弟的事她拦了一回,哪一处不是顺着母亲的心意,掏空自己来填?为何母亲就偏偏要抓着这一桩,今日来剐她的心,熬她的魂?!
就这一次,便让母亲记恨至今,要以怨为刃,将她剔骨剜心?!
为何她倾尽所有去爱的人,最终都要远离她、厌弃她——甚至践踏她?!
崔氏收起了笑意,换上一副惋惜的神情,将带来的匣子轻轻搁在小乔氏面前:“薇娘,还记得这个吗?”她说着,缓缓启开匣盖。
小乔氏的泪光,在触及匣内一页对折的瓷青砑花笺时骤然凝固——瞳孔放大,呼吸一滞。
那笺纸已年深日久,沉静的“雨过天青”底色,泛出一种如同旧瓷开片般的、细密的暖黄。但右下角那朵以玉版法砑印的、玲珑剔透的折枝芍药暗纹,却依然清晰。
这花笺——不是她当年偷藏在妆匣最底层、用锦囊收着的那一叠“宝贝”吗。
“这...”她声音轻得如同呓语,目光却死死锁在花笺上,“母亲...这不是在我出嫁前,您都烧了吗?”
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步履轻缓,仿佛走向一个易碎的梦境。
手,在空中悬停片刻,终是颤抖着,伸了过去。
“这可不是你从前藏的那些。”就在小乔氏指尖即将触到花笺的刹那,崔氏手腕一翻,如鹰隼擒住猎物般,先一步将花笺稳稳拈起。
“这一封,你从未见过。”她慢条斯理地展开花笺,“来,母亲念与你听。”
接着,她垂下眼帘,目光如刻刀般划过纸面,将那些滚烫的旧日字句,一字字,清晰而缓慢地剖开念出:
“自送春宴一见,神魂俱萦。灼灼芍药畔惊鸿影,今得“芷蓝”真名,方觉天地有灵。
“芷”乃清魂,是卿风骨;“蓝”为天青,是卿气度。二字如谶,早写定我半生心迹。
前书“乔姑娘”,辞藻皆虚妄。唯此名,是心头山水,笔下残生。芷之芳洁,蓝之清远,字字映卿,再无别解。
此心此志,唯系芷蓝,白首为期。
温若竹顿首再拜
心潮如沸,书不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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