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穿透清晨的薄雾,越过潺潺的溪流,像一根蘸了蜜糖的刺,扎进对岸人群的心里。
河这边,几十个穿着蓝靛染布衣裳的村民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正中央那个举着手机直播的汉子。
汉子叫石大山,四十出头,脸膛被太阳晒得黝黑,一双大手因为常年侍弄烟熏腊肉,指甲缝里都透着油光。
他咧开嘴,露出两排被烟草熏黄的牙,对着手机屏幕里不断滚动的“加油”弹幕憨厚一笑,中气十足地回吼过去:“哟嗬!对岸的阿军,你家的米酒要是跟你嘴巴一样甜,我老石今天就把这河水喝干咯!”
话音未落,一阵哄笑声炸开。
石大山身后的芦笙队立刻吹响了回应的调子,高亢、野性,带着一股子泥土里刨食的生猛劲儿。
这便是黔东南苗寨首届“土味艺术节”的开场——一场别开生面的对歌卖货。
没有华丽的舞台,两岸青山就是幕布,一条溪流隔开两个赛区,谁的歌声能把对岸的游客吸引过来,谁家的土产就能卖得最好。
石大山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头,用半咸不淡的普通话,套着山歌的调子喊了起来:“高高山上一块田呃,种的不是稻和棉喂!养的黑猪跑得欢,熏的腊肉香上天哎——”
他的嗓音沙哑粗粝,高音处甚至有些破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然而,这毫不影响直播间里的人气。
屏幕上,“想吃!”“这声音有灵魂!”“口水流下来了”的弹幕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刷满了整个屏幕。
然而,就在直播间热度冲上平台小时榜前十的瞬间,一条加粗的金色弹幕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子,硬生生插了进来。
“有些人嗓音条件实在太差,情感再真挚,也只会拉低整个艺术节的整体水准。可惜了沈昭岐老师的戏腔风,被这么拙劣地模仿。”
发弹幕的ID叫“江哲说戏”,头像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认证信息是“新生代国风音乐人”。
这个江哲,正是靠翻唱传奇艺术家沈昭岐早期的戏腔歌曲而在网上爆红的年轻主播。
他拥有千万粉丝,以“专业”“高标准”自居,一句话的分量,足以掀起一场舆论风暴。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淘汰跑调者,还乡村艺术一片净土”的话题,如同病毒般在各大社交平台蔓延开来。
无数营销号下场,带头抨击石大山这类“野生派”主播,称他们是“审美的污染”,是“对艺术的亵渎”。
风暴的中心,数据中枢的静谧办公室里,秦念慈的眉头紧紧锁起。
她面前的巨大数据墙上,瀑布流般滚动的舆论分析报告,每一条都指向了对“土味唱法”的口诛笔伐。
但她的目光,却死死盯住另一块屏幕上那几条不降反升的红色曲线。
“调出近三个月所有被标记为‘唱功不佳’‘跑调’的农户直播间音频数据。”她冷静地发出指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几秒钟后,结果呈现。
秦念慈的瞳孔微微一缩。
被网络舆论口诛笔伐,称之为“噪音污染”的几十个直播间,恰恰是后台数据显示复购率最高、评论互动最活跃、用户停留时间最长的。
石大山那首破了音的《腊肉香》,其带货转化率,甚至是那位“专业”主播江哲的三倍。
表象与真实,竟出现了如此惊人的割裂。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林晚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
作为网络安全专家,她对舆论的流向有着猎犬般的嗅觉。
她逆向追踪着“审美标准”这个话题的源头,一层层剥开伪装的流量外衣,最终,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名字——星途传媒。
这是一家新兴的MCN机构。
林晚迅速侵入了他们的内部招募网站,一则醒目的广告刺痛了她的眼睛:“标准化乡村主播火热招募中!我们提供专业的声乐训练,纠正你的方言土语,重塑你的个人形象,让你成为下一个爆款!”
原来如此。
这不是一场审美之争,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商业绞杀。
他们要用流水线生产的“标准美人”,去取代那些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带着褶皱和瑕疵的“真实面孔”。
林晚眼神一寒,没有加入网络骂战,而是默默地将石大山等上百位农户总计三百小时的原生直播音频,全部导入了一套复杂的声学分析模型。
三天后,一份名为《非职业演唱频谱特征白皮书》的匿名报告,出现在国内最权威的声学论坛上。
报告用冰冷而无可辩驳的数据指出:那些被诟病的喘息、破音、不标准的方言咬字,在频谱上呈现出一种特殊的高情感密度波形。
这种波形能够绕过听众的理性判断,直接激发潜意识中的信任感和亲切感。
结论一针见血:所谓的“难听”,在商业传播上,恰恰是最高效的“情感共鸣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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