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双喜的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渗出点血珠,滴在衣襟上,像朵小小的红花。狗娃突然抬头看他,少年眼里的光像灶膛里快灭的火星,怯生生的,又带着点好奇。"我塞给她半袋糜子面。"三哥往墙角努了努嘴,那里靠着个瘪下去的布袋,布面磨得发亮,"看着往南去的,那时候兵荒马乱,枪声跟爆豆似的,谁也顾不上谁。"
刘治刚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把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被风刮弯的高粱。"说起来,阎王张粮仓的事......"他没说下去,指关节在炕沿上蹭来蹭去,把结着的痂都蹭掉了,渗出点血。
三哥磕了磕烟袋锅,烟锅里的火星子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那都是乡亲们的血汗。"他往火里啐了口唾沫,"当时饿疯了,村西头老马家的小子,饿极了啃观音土,拉不出来,活活憋死了。我带着治刚去'拿'了些,也就够两家过冬。"
"国栋当时总哭,我......"六弟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蚊子哼哼。刘双喜突然按住他的手,这双手比去年粗糙了三倍,指关节肿得像冻裂的萝卜,虎口处还有道新疤,是前几天磨镰刀时划的,当时血流不止,用灶膛里的草木灰敷了才好。
"活命不是错。"刘双喜想起赵铁头塞给他的糜子种,"赵铁头说,种子得埋在土里,才对得起那些饿肚子的人。"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黄澄澄的糜子种,颗粒饱满,带着点温热,那是他贴身藏了半个月的宝贝。
刘治刚突然掀起床角的旧被,棉花从破口处鼓出来,像朵发霉的云。被面上绣着的并蒂莲已褪成浅灰,针脚处磨得快断了。"这是爱莲留下的,晒过好几回了。"他把被子往刘双喜那边推了推,"住下吧,家没了,还有兄弟们呢。明儿去看看地,老槐树那边土肥,去年秋天我还往那里运了几车粪。"
国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些黄中带黑的包谷种。"这是从阎王张家粮仓里找的,不知道产量怎么样,跟铁头叔的糜子种混着种试试?"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揣着星星,"我听老人们说,混种能多收点。"狗娃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能去地里帮忙!我会浇水!我爹娘教过我!"
晚饭后,三哥往灶膛里添了最后把柴,火渐渐小下去,屋里的光也暗了些。"明儿我带你们认认地,村西头那片沙土地得先翻一遍,冻土底下有墒。"刘双喜摸着炕边那块暖石,是他小时候藏的,如今还带着余温,石头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赵铁头的话又在耳边响:"余湾村的地再硬,也得有人种。"
窗外,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滴,"嗒、嗒"地落在窗台上,又溅到冻土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印记,像颗刚埋下的种子。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点土腥味,还混着远处老槐树的气息,刘双喜突然觉得,这味道比任何香烛都让人安心。
天刚蒙蒙亮,刘双喜就被劈柴声吵醒了。那声音很有节奏,"咚、咔吧","咚、咔吧",像有人在敲打着春天的门。他披衣下床,推开门看见刘国栋在院里抡着斧头,少年的胳膊抡得笔直,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落在冻硬的地上,瞬间凝成小冰珠。斧头落处,木柴裂开的纹路里露出新茬,泛着浅黄的光,像藏着无数个太阳。
六弟蹲在门槛边编筐,柳条在他肿得发亮的手指间弯出弧度,一会儿是圆形,一会儿是方形,像是在编织开春的模样。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于爱莲活着时爱唱的《种麦谣》,跑了调,却让人心里发暖。编好的筐子摞在墙边,像座小小的塔,等着装开春的新粮。
狗娃蹲在窗台下的菜畦边,手里攥着那把柴刀,正给刚冒头的草芽培土。草芽是嫩黄的,顶着层白霜,像刚出生的小鸡仔。少年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呵出的白气落在冻土上,瞬间凝成层薄霜,他时不时用袖子擦鼻子,袖口已变得黑乎乎的,却擦得很认真。
刘双喜摸出那半包糜子种,油布的破口处,几粒种子沾着他的体温,暖暖的,像揣着几颗小太阳。远处,太阳正爬过山梁,把雪化后的土地照得发亮,黑黢黢的土坷垃间,仿佛已有嫩芽在悄悄蓄力。
三哥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攥着把新磨的锄头,锄刃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地该醒了。"他往远处的田埂努了努嘴,那里的冻土正顺着裂缝一点点张开,像大地在呼吸。刘双喜把糜子种揣回怀里,掌心贴着那点温热,突然觉得这冻土下,藏着数不清的希望,就像这屋里的人,就像这院里的筐,就像少年手里的柴刀,都在等着春天。
狗娃突然喊了声:"三叔,你看!"他指着菜畦,那里有颗草芽顶破了冻土,露出嫩黄的尖,像个小小的惊叹号。刘国栋停下劈柴,六弟放下柳条,三哥眯起眼睛,阳光落在他们脸上,暖融融的,像层薄被。刘双喜知道,余湾村的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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