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堡的雪夜总带着股透亮的静。伙房的窗纸被灶膛里的火烘得发暖,糊在木格上微微鼓胀,像块浸了油的棉絮。油灯芯子被冯治邦用铁钎挑了挑,爆出个金亮的火星,瞬间把炕桌上的空酒坛照得更清楚——粗陶坛身上还留着半圈褐色的酒渍,是中午倒酒时洒的,早被灶火烤成了深褐,倒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这后生,教狗娃打枪时板着脸像个老夫子,劈柴倒卖力。”冯伟捏着青瓷酒盅,拇指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眼梢往窗外瞟。院里的雪被月光洗得发白,贺峻霖正抡着斧头劈柴,军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扎紧的绑腿。每劈一下,斧头嵌进冻硬的木头里,都会溅起细碎的雪沫子,在灯光里飞得像群白蛾子。“莫不是想在刘妹子跟前挣表现?”
刘双喜刚磕完烟袋锅,铜锅沿在炕桌上敲出“当”的轻响,烟灰簌簌落在垫着的粗布上,烫出个灰黑的印子。他往灶膛里添了块松木,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黝黑的灶壁,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矮地晃。“他那点心思,瞒不过你我。”刘双喜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不过峻霖是个实诚人,前几天冬猎,他打了只袍子,自己没留着,全给药房的伤号送去了——小花当时捧着袍子肉,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冯伟“嗤”地笑出声,把酒盅往桌上一放,酒液晃出些微,溅在碟子里的炒豆上。“哦?这么说,你这当五叔的,是认了这门亲?”他伸手去够酒壶,壶底与炕桌摩擦,发出“吱呀”的轻响,“我可记得,上个月有人跟你提,说想把邻村的小伙说给小花,你把烟袋锅往桌上一拍,说“我家小花要嫁,也得嫁个能护着她的。”
刘双喜被说中了心事,倒不恼,抓了把炒豆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那能一样?”他啐掉豆壳,“这几年兵荒马乱的,我就想让她找个安稳人。峻霖这后生,枪打得准,心也细,上次小花染了风寒,他可没少忙活,这我都看在眼里。”
灶膛里的松木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混着窗外隐约的风雪声,像支没谱的调子。刘双喜端起酒盅,抿了口烫过的烧酒,喉结滚动时,眼里浮起层雾似的东西。“说起来,小花这孩子,打小就跟别家娃不一样。”他指尖在粗糙的炕桌上划着,像在描摹什么,“她爹是我四哥,刘平贵,早年在平凉城沙岗巷开布艺坊,那时候风光啊——”
他的声音慢下来,带着点悠远的调子:“沙岗巷你知道不?平凉城里最热闹的地界,青石板路能照见人影。四哥的布艺坊就开在巷口,两间铺面打通了,前屋摆布料,后屋做绣活。夏天时,门口挂着竹帘子,风吹过来,帘子上绣的芙蓉花能跟着晃,远看像真花在动。”
“我去过一回,”冯伟接话,往刘双喜杯里添了酒,“那年我去平凉找朋友去,特意绕去看了看。铺子里的布料堆得快到梁上了,蓝的像灞河水,红的像山丹丹,还有带金线的,太阳一照,晃得人眼晕。四哥穿着件月白长衫,正给个掌柜的量料子,手指在布上一划,尺寸分毫不差,那叫个精神。”
“可不是嘛。”刘双喜的烟袋锅在灶台上磕了磕,火星落在柴灰里,明灭了几下,“小花娘李玲玲,是个出了名的好性子。那时候坊里雇了三个伙计,有个伙计家的娃得了急病,她连夜把准备给小花做新袄的布料当了,换了药钱。街坊邻居谁家里有红白事,她都主动去帮忙缝补,分文不取。”
他顿了顿,往灶膛里又塞了块柴:“玲玲的手巧得很,绣的鸳鸯能看出羽毛缝,纳的鞋底,针脚比尺子量的还匀。有回平凉知府家的小姐出嫁,指定要她绣嫁衣,光是裙摆上的百子图,她就绣了整整三个月,眼睛熬得通红。后来那小姐派人送了块金字匾,挂在坊门口,写着‘巧夺天工’。”
“听小花提过她娘,说针线活比城里绣娘还好。”冯伟点头,指尖敲着桌面,“只是没听她多说家里的事。”
“她那是不想让人操心。”刘双喜叹了口气,声音沉了些,“后来时局乱了,先是军阀打仗,接着又闹土匪,布料进价涨得跟坐火箭似的,一尺好绸子,能换半袋小米。城里的商户倒了一多半,四哥的两个铺面,先是关了后屋的绣坊,后来连前屋的布料都快空了,就剩沙岗巷那间小铺子,勉强撑着。”
他捏着酒盅的手指紧了紧:“这几年全靠玲玲里外忙活。白天在铺子里裁布记账,算盘打得噼啪响,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夜里就在灯下缝补,给人做些贴身的小衣,挣点零碎钱。说是等攒够了,就给小花妹妹买个笛子去。
“小花还有弟妹?”院里的斧头声忽然停了。贺峻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军大衣上沾着雪,鬓角的汗珠冻成了白霜,手里还攥着那柄木柄斧头,斧刃上的寒光映着他的眼睛。他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话,站在门帘的阴影里,半边脸亮半边脸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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