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的大年初一,天还没亮透,城北的炮声就炸响了。不是谁家过年放的鞭炮,是城防队的枪响——昨夜又有散兵游勇闯了关卡,据说打死了两个哨兵。贺峻霖在灶房里揉着黑面,听着那几声沉闷的轰鸣,手里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些,面团被捏出几道深痕,像他手背上冻裂的口子。
灶膛里的火光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暖一阵凉一阵。黑面是去年秋收时用三斗高粱换来的,磨得粗粝,掺了不少麸皮,揉起来像攥着一把沙。他记得母亲在世时,总说这黑面得用滚水烫过才能发得匀,可他试了三次,发出来的面团还是硬邦邦的,蒸好的馒头咬起来噎得慌。
“阿霖,面发透了没?”父亲贺朝辉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宿夜的沙哑。老人昨夜守岁到三更,眼下泛着青黑,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絮。
贺峻霖应了声“快了”,往面团里掺了把碱面。母亲教过他,碱面放多了发苦,放少了发酸,得像掂量着过日子一样,一分一毫都不能差。可他总记不准那个量,就像记不准母亲走的那天是哪日,只记得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母亲咳得直不起腰,炕上铺的稻草总被冷汗浸得发潮。
蒸笼上汽时,他往灶膛里添了块干柴,火苗“噼啪”跳了跳。窗纸透着灰白的光,能看见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像只枯瘦的手。前几年,他还和母亲一起在这树下埋过一坛腌菜,母亲说等来年开春就取出来,配着新蒸的馒头吃。可开春时,母亲已经躺进了村西的坟里,那坛菜直到冬天冻裂了坛子,也没人想起去挖。
馒头出锅时,贺峻霖捏了个最小的掰开看。内里的气孔又小又密,像块没发透的石头。他咬了一口,麸皮卡在牙缝里,涩得他皱起眉。母亲蒸的馒头从不这样,她总能把黑面做出麦面的松软,还会在馒头顶上捏个小小的圆疙瘩,说是“聚宝盆”。那时候街坊邻居总来借母亲的手艺,谁家娶媳妇、生娃,都要请她去蒸一笼“聚宝盆”,说沾沾她的福气。
“把馒头收进缸里,藏严实些。”贺朝辉走进灶房,手里攥着个粗布口袋,“捡两个像样的,再包几个饺子,跟我去看你娘。”
贺峻霖应着,把馒头一个个码进墙角的陶缸。陶缸是母亲的陪嫁,缸口有道裂纹,还是他小时候爬缸沿摔的。他用石板盖紧缸口,又往上面压了块石头——去年就有兵痞闯进村里,把各家的存粮抢了个空,王寡妇家仅有的半袋小米被倒在地上,掺了泥,最后只能喂猪。
饺子是昨夜包的,馅儿是萝卜丝掺了点猪油渣。猪油渣还是上个月东家赏的,贺朝晖在富户张老爷家干活,年底结工钱时,张太太扔给他一块肥膘,算是“年礼”,他舍不得吃。贺峻霖用来熬了油,渣子留着包饺子,想着初一上坟时带过去。
出了院门,才发现天飘起了细雪。雪粒子打在脸上,有点疼。贺朝晖走在前面,背驼得厉害,像座弯了的石桥。这条路他们走了三年,从村东到村西的坟地,三里路,贺峻霖闭着眼都能摸到。
路过张老爷家时,听见院里传来嬉笑声。张老爷的儿子穿着绸缎棉袍,正指挥着长工挂红灯笼,门楼上已经贴了红春联,金粉写的“富贵吉祥”在雪光里闪着亮。他看了看父亲的布鞋,鞋底磨穿了个洞,脚趾头冻得发麻。父亲在张老爷家时不时过来打打零工,父亲说张老爷家的麦面馒头他见过,雪白松软,像天上的云,可他一次也没尝过。
“别看了,走快点。”贺朝晖回头催了句,声音里带着点涩。他年轻时也是条汉子,平时去给地主家打打杂,日子不算富裕。可自从贺峻霖的娘病倒,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药渣堆得比柴禾垛还高,最后还是没能留住人。
坟地在一片洼地里,雪下得密了些,坟头都盖了层白。母亲的坟前立着块木碑,字是贺朝晖写的,“先妻周氏之墓”,字迹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贺峻霖放下篮子,蹲下身,用手拂去碑上的雪。雪化在掌心,凉丝丝的,像母亲最后那几天摸他脸颊的手。
“娘,我们来看你了。”贺峻霖的声音有点抖,“今天是年三十,给你带了饺子,你尝尝。”他把盘子里的饺子摆得整整齐齐,又从怀里掏出个馒头,“这是我蒸的,没您做的好吃,您别嫌弃。”
贺朝晖蹲在一旁烧纸钱,火光舔着黄纸,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你娘这辈子,就盼着过年。”老人絮絮叨叨地说,“以前总说,等阿霖娶了媳妇,咱就蒸两笼麦面馒头,让她也尝尝鲜。”
贺峻霖的鼻子一酸。他记得母亲病重时,躺在炕上,拉着他的手说:“阿霖啊,娘怕是等不到你娶媳妇了。以后要是有了媳妇,记得给她蒸‘聚宝盆’,要捏得圆圆满满的,日子才能安稳。”那时候他不懂,只一个劲地哭,说娘不会走的。
“娘,我找到媳妇了。”贺峻霖对着木碑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吹走,“她叫刘花,人很好,会烧火,还会纳鞋底,是个医生。明年我们就成亲,到时候我带她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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