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起身,袖口松烟墨未干,沾在粗布上留下一道灰痕。他未拂去,只将手探入药囊,指尖触到银针的冷硬。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回廊,传令声随风散入偏院:“召青皮,西库药材仓。”
片刻后,青皮踏入仓库。门在身后合拢,隔绝外音。他站定,肩背绷紧,目光扫过堆叠的麻袋与木箱,最后落在甘草脸上。
“你递出的点心,”甘草开口,声音不高,“可还留有样本?”
青皮一怔,随即从怀中取出油纸包,双手呈上。包裹未拆,边角压得平整,显是刻意保存。
甘草接过,当面解开。三枚豆沙酥并列其中,表皮微裂,馅料饱满,与宴席所用无异。他取一枚置于掌心,以银针自中心穿刺而过。针身清亮,无变色迹象。再以刀片剖开,露出内里棕红馅心,捻少许于指尖,轻抹舌尖。
味甜润,微带芝麻香,无苦、无麻、无涩。
他抬眼:“这便是你当日所递?”
“正是。”青皮答得干脆,“我亲手封存,未曾离身。”
甘草点头,将点心残样收入小瓷罐,贴身收好。动作沉稳,不疾不徐。
“你既端盘,可记得佛手何时靠近案几?”
青皮皱眉回忆:“我转身去倒茶,听见衣袖擦过碟沿的声音。回头时,他人已在案前,手已收回。”
“可曾见他触碰点心?”
“未见入口。”青皮摇头,“但他低头嗅了一下,像是闻味道。”
甘草静默片刻。若为诬陷,必添油加醋;此等陈述,反显克制。真话往往藏于细节之间,而非情绪宣泄。
“你为何不早报此事?”
青皮垂首,喉结滚动,良久方道:“半月前,佛手召我入室,问‘理气药现存几何’。我如实报了数目。他又说‘旧规当改,新人当立’,语气不像议事,倒似试探。”
甘草目光微动。
理气药——柴胡之后第七味引药,逆药阁所需之物。佛手查库存,非为商会日常调度,而是确认供给是否充足。
“后来呢?”
“次夜,我在后巷取药,看见他在墙角与一人会面。”青皮声音压低,“黑衣蒙面,左手拄杖,步子有些跛。两人说了不到半盏茶工夫,便分开了。”
甘草记下:左杖、微跛。非寻常仆役,亦非江湖游医。
“你可知他们谈了什么?”
“听不清。只隐约听见一句——‘货已备齐,只待人应’。”
甘草眼神渐冷。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布置。青皮被指认为“端盘人”,不过是棋局中的一枚弃子,用来搅乱视线,掩护真正执行者。
他看向青皮袖口,一点褐黄油渍凝结在布纹间,是点心馅料残留。
“你袖上这点污迹,经我查验无毒。”甘草沉声道,“足证你未参与投毒。此案有人布局,欲借你之手成乱局。”
青皮身体一震,抬头望来,眼中怒意翻涌,又夹杂一丝羞惭。他本有望接任会长,无需铤而走险。如今却被推至风口浪尖,沦为他人刀下替罪之人。
“你恨他?”甘草问。
青皮咬牙:“我不怕死。只怕死后名声尽毁,被人说是害死陈皮的凶手。”
“那你现在敢说真话?”
“我说了。”青皮直视对方,“你要如何处置我?”
“暂留此地,勿对外提今日谈话。”甘草转身欲行。
“等等。”青皮忽然开口,“那黑衣人离去时,手里攥着一块布巾,像是从佛手那里接来的。布角露了一截,颜色深蓝,绣着半枝花叶。”
甘草脚步一顿。
靛蓝织锦,藜芦纹样——宫中绣坊规制。此前在毒袋夹层所见碎片,与此吻合。佛手不仅与逆药阁勾连,更可能直接收受宫中指令。
线索再度闭合。
他未回头,只道:“记住你说过的话。若有变动,我会再来找你。”
言罢,推门而出。
外头天光正午,日影斜照廊柱。甘草行至中庭,脚步不停。药童迎面而来,低声禀报:“佛手公室仍无人进出。”
甘草颔首,绕过主堂,转入东侧窄道。两侧高墙夹峙,仅有尺许空隙。尽头便是佛手办公之所,门楣悬一方乌木匾,刻“理事”二字,笔锋峻利。
他立于门前,未叩门,亦未推。右手缓缓抚过腰间药囊,指尖再次触到那枚银针。针身微凉,一如此刻心境。
方才在仓库,他故意未问青皮更多细节,亦未提及“莪”字药袋或织锦碎片。真凶尚在暗处,稍有惊动,便会销毁证据。唯有步步为营,方能逼其现身。
他回想佛手昨夜两次折返账房的情景——取走暗红簿册,归还时墨滴覆姓。那一笔遮掩,暴露了心虚。而“枳壳”被画红线,意味着清除程序已然启动。下一个名字,或许已在纸上。
此时,远处传来轻微响动。是门轴转动之声。
甘草不动,只将左手垂落身侧,掌心朝上,随时可探入袖中取物。
门开一线,一道身影闪出,迅速合拢背后门户。那人未察觉角落伫立之人,低头疾行而去。
甘草看清其衣角——深蓝布巾,一角微卷,露出半枝根茎纹路。
他缓步上前,立于门扉之前。
门缝内透出淡淡墨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桌案位于靠窗处,砚台未盖,朱笔搁于架上,笔尖尚湿。
他未进门,只抬手轻推。
门轴无声滑动,开启寸许。
视线切入室内,第一眼便落在书架底层。一只暗红簿册斜插其间,封面磨损,边角泛白。正是昨夜佛手反复取阅之物。
甘草凝视片刻,缓缓抽出袖中铁尺,准备挑开门闩。
就在此时,屋内传来纸页翻动声。
有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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