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宫墙外传来隐约的、标志着凌晨时分的更梆声响起时,武泽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将那支沉甸甸的、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朱笔,有些失礼地丢在了铺满奏折的御案之上。笔杆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却沉闷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深宫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筋骨,向后重重地靠在了那宽大、坚硬、雕龙画凤的龙椅靠背之上,发出一声悠长而充满了疲惫、甚至带着一丝绝望意味的叹息。
他仰起头,脖颈因长时间的俯首而僵硬酸痛,目光有些涣散地投向殿顶那精美绝伦、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金光的蟠龙藻井。巨大的蟠龙盘旋环绕,龙首向下,威严地俯瞰着殿内的一切,也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他这个新主人。这藻井曾是无数人仰望、象征着权力顶峰的所在,此刻在他眼中,却更像一个华丽而压抑的囚笼穹顶。
身下的这张龙椅,由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铺着明黄色的软垫,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饰,工艺登峰造极。然而,坐着的感觉却糟糕透顶。它坚硬,冰冷,即使隔着厚厚的垫子,也能感受到那木质本身的毫无生气。而且……它太大了,太宽了,椅背高耸,扶手宽阔,他坐在其中,身形显得甚至有些渺小,四周空落落的,仿佛永远无法被填满。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从这椅子的每一个棱角、每一寸空间中渗透出来,包裹着他。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无比怀念起当年在和州那个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安定王府里,云姑心疼他时常熬夜处理公务,特意找来棉花和结实的粗布,亲手为他缝制了厚厚坐垫的那把旧椅子。那把椅子木质普通,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亮,但坐上去却是那么的贴合、温暖、踏实。他可以随意地靠在上面,蜷起腿,甚至偶尔疲惫时小憩片刻,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阳光晒过布料的味道,以及云姑端来的、那碗总是恰到好处的、带着淡淡药香的提神茶的气息。
思绪,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带着强烈的眷恋,奔向了那已然逝去、如今回想起来却镀上了一层温暖光晕的过去。
他想起了刚刚穿越而来,灵魂附着于这具皇子躯体之时。那时的他,如同惊弓之鸟,置身于那外表金碧辉煌、内里却冰冷彻骨、杀机四伏的皇宫之中。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每一句话都要在脑中转过三圈,唯恐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最大的愿望,卑微到仅仅是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保护好身边仅有的、如云姑和小福子那样真心待他的人。
他想起了终于获得恩准,离京就藩,前往那遥远的、被视为苦寒之地的和州。一路上,车马颠簸,所见不再是帝都的繁华,而是烽火过后满目疮痍的村庄,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是易子而食、白骨露于野的人间惨状。那一幕幕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民生多艰”,心中那份属于现代灵魂的良知被剧烈地触动,沉甸甸的,催生出了最初的、想要改变些什么的责任感。
记忆的画卷继续展开,定格在了初到和州时的场景。那里没有巍峨的宫殿,没有成群的仆役,只有一片被战乱和苛政摧残得近乎荒凉的边陲之地,以及一个破败不堪、需要自己动手修缮的所谓“王府”。那段日子,是真切的“苦”。他与云姑、小福子、还有那时就已沉默跟随的林惊羽,几个人挤在漏风的屋子里,一起动手打扫庭院,修补屋顶,规划着如何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垦出第一块田,如何组建起最初的那支小小的、名为“安民”的护卫队。物质是极度匮乏的,夜晚常常只有简单的饭食,冬日需要靠炭盆抵御严寒。但奇怪的是,那段记忆此刻回想起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甜”。因为目标简单而明确——活下去,让身边的人活下去,让这片土地恢复生机。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没有那么多猜忌和算计,每一次微小的进步,比如成功打出一口甜水井,比如安民团第一次击溃了小股土匪,都能带来最纯粹的喜悦和成就感。
他想起了自己挽起裤腿,和老农一起在田间试验堆肥技术,弄得满身泥泞,被阳光晒得脱皮,但当看到原本贫瘠的土地真的变得肥沃,长出绿油油的庄稼时,那些老农脸上绽放出的、如同孩子般惊喜而感激的笑容,比任何珍宝都更让他感到满足。
他想起了在简陋的工坊里,和鲁师傅(当时还只是个不得志的老匠人)一起对着图纸争论不休,反复试验,手上磨出了水泡,脸上沾满了煤灰,最终成功改进出第一架效率更高的水车时,那种创造的激情和与志同道合者并肩奋斗的充实感。
他想起了李慕风尘仆仆前来投效时,两人在油灯下彻夜长谈,纵论天下,规划未来时,那种思想碰撞、相见恨晚的激动。想起了赵铁鹰带着边军兄弟来归,在演武场上与士兵们一同操练,大汗淋漓,却能听到最真诚的欢呼与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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