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郊。张姨娘的父亲虽然是个秀才,宗族支小,但是亲朋好友也是有一些的。
邻里讲究你帮我,我帮你,所以尽管张家只是普通阶级,但仍有不少人前来送葬。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蠕动的黑蛇,蜿蜒在泥泞的田埂上。纸钱飘洒,混着细雨,黏在送殡人麻木的鞋面上。
李淡扶着母亲张姨娘,走在灵柩之后。张姨娘一身重孝,身子单薄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边缘。她脸上并无泪水,只有一种抽干了所有情绪的死寂。
队伍行至墓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哀乐的单调。
几匹骏马溅起泥水,戛然而止。为首一人翻身下马,竟是身着常服、面带风尘的南昌侯李贵。
人群出现一阵细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水面的涟漪般散开。
张家的事情亲族和邻居都知道点,张姨娘能嫁入南昌侯府,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偏偏张秀才愣是坚持反对,更是扬言不见女儿女婿。
张姨娘多次归家,总是被拒之门外,邻里看不上也会上前来说和。
也许终究是父女血脉亲缘,十几年的时间,也让张秀才软了几分,除了女儿和外孙可以回去,但是从来不见南昌侯的任何人,哪怕是一个婆子下人。
后来张秀才病重,家里银钱都耗尽了,也不让告诉张姨娘和李淡,还是族亲让张姨娘的哥哥背着张秀才去侯府试试,毕竟是一条人命。
头一回上门的张家人不懂豪门大户的勾心斗角,就这么落寞离开了,而张秀才也在不久后病逝了。
所有人都以为是南昌侯府看不上张家,但是谁又能想到,一个普通人家的小丧事,竟能劳动尊贵的南昌侯亲临?
李贵几步走到张姨娘和李淡面前,目光先是在张姨娘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看向那具普通的杉木棺材,脸上涌起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痛:“婉儿,我来晚了。”
他转向张姨娘家族的几位长者,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乞求:“岳父大人仙逝,我身为半子,未能尽孝床前,愧悔难当。今日,请允我为他老人家披麻戴孝,执绋送行,略尽心意,以慰亡灵,也稍减我心中不安。”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侯爷之尊,要为一个小户人家的亡者带孝?且张姨娘只是南昌侯的妾室,又非正室,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而,张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张姨娘的叔父,却颤巍巍地站了出来,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却异常坚定:“侯爷厚意,我张家心领。但亡兄临终之前,曾有遗言再三叮嘱:我张家虽贫贱,却绝不敢与侯府高门攀亲。身后之事,更不敢劳动侯爷尊体。请侯爷体谅亡者心愿,莫要折煞我等了。”
一番话,如同冰水泼地,瞬间浇灭了场间刚刚升起的一丝温热。
【攀亲?父亲终究还是没有原谅她啊!】张姨娘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李淡立刻用力扶住母亲的手臂,感觉到那手臂冰冷而僵硬。
她始终垂着眼帘,盯着脚下被踩烂的泥泞野草,仿佛周遭的一切争执都与她无关。
父亲的遗言,像最后一把钝刀,割断了她心中对丈夫残存的那点微末期望。爱情?在侯门的深宅里是多么可笑的东西。权利,唯有握在手中的权利,和血脉相连的儿子,才是真实的。丈夫的愧疚,在此刻听来,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苍白而虚伪。
李贵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愧疚中糅杂了被当众拒绝的尴尬与一丝恼怒。
他正要再开口,李淡却抢先一步,松开了母亲,走到父亲身前,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父亲,您的悲痛与愧疚,儿子与母亲感同身受。但礼不可废,法不可逾。外祖父(指张姨娘父亲)乃白身,父亲是二品侯爵,尊卑有别,天地纲常所在。侯爷为庶民披麻戴孝,于礼制不合,若传扬出去,非但不能彰显父亲仁厚,反会惹来御史非议,有损侯府清誉,亦会让朝中敌对之人攻讦父亲纲常紊乱。再者,家法亦明定,主不可为仆服丧,尊不可为卑戴孝。请父亲以侯府声威为重,以祖宗家法为念。”
一番话,引经据典,滴水不漏,既全了父亲的颜面,又堵死了他情感的冲动。
李贵怔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几岁却已显露出惊人老练的儿子,胸中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
他终于颓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坚持。
葬礼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没有侯爷的孝服,一切回归了它本应有的简单和冷清。
泥土一锹锹落下,掩盖了棺木,也仿佛掩埋了张姨娘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始终沉默,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一切仪式完毕,众人开始散去。张姨娘强撑的精神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刚转过身,想对儿子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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