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哲。
他认识的苏哲,是那个能用三言两语把人噎死,平日里却懒散得仿佛骨头里没长支撑的“神医”;
是那个贪财如命,却又总能在关键时刻拿出惊世骇俗之物的奇人;
可眼前的苏哲,只剩下一种说不明的陌生。
周勇甚至觉得,若是自己此刻敢说一个“不”字,苏哲那双平静的眼眸里,便会射出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芒。
他看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刺客,又看了一眼王二麻子那具冰冷的尸体,胸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悲痛与怒火的浊气。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好!此人,便交由苏县子处置!来人,将此獠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靠近!”
亲兵们得令,立刻上前,用绳索将“影子”捆得如同一个粽子,拖了下去。
帐篷内,一时间只剩下苏哲、周勇,以及浑身是伤、气息粗重的薛六和铁牛。
苏哲没有再看那刺客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即将被处理的标本。
他转身,缓缓走向王二麻子。
他又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擦去王二麻子脸上沾染的血污与尘土,露出了那张憨厚朴实的、却已永远失去了生气的脸庞。
薛六和铁牛这两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再也抑制不住,眼圈通红,虎目含泪。
“院长……”薛六的声音哽咽,“是……是我们没用,没护好你们……”
苏哲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道:“不怪你们。是我……把他带到了这片战场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自责与悔恨。
“把他……抬到我的帐篷里去。”苏哲站起身,对薛六和铁牛说道,“用最好的伤药,把他身上的伤口都清理干净。他爱干净,走的时候,也该是干干净净的。”
两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抬起王二麻子的尸身,跟在苏哲身后,走出了这顶充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手术帐篷。
帐外的景象,宛如人间地狱。
西夏骑兵的突袭虽然被奇迹般地击退,但整个大营已是一片狼藉。
营帐被烧毁了大半,火光在夜风中摇曳,将士卒们疲惫而麻木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血腥味、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伤兵随处可见,哀嚎声此起彼伏。
活着的士兵们,正默默地收拾着战友的尸体,将他们一具具地抬到空地上,整齐地排列开来。
惨胜。
这两个字,此刻显得无比沉重。
看到苏哲走出来,许多士兵的眼中都燃起了一丝光亮。
那是混杂着敬畏、崇拜与希望的复杂眼神。
在刚才最混乱的时刻,正是这位文官身份的神医,用他决不后退的背影,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军心。
“苏……苏神医!”一个断了手臂的士兵挣扎着站起来,对他行了一个军礼。
“苏神医,您没事吧!”
“神医……”
一声声呼唤传来,苏哲却只是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回到自己的帐篷,这里因为有薛六和铁牛的拼死守护,倒是完好无损。
帐内的“逍遥椅”、“净生宝座”等物,在这满目疮痍的营地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将王二麻子的尸身安放好后,苏哲屏退了所有人。
他打来一盆清水,拿出干净的麻布和最好的金疮药,开始为王二麻子清理身体。
他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台最精密的手术。
从脸上的血污,到身上的尘土,再到胸前那致命的伤口,他都用烈酒消毒,再用麻布轻轻擦拭干净,最后敷上药粉,用洁白的绷带一层层地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为王二麻子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士兵服。
烛火下,王二麻子静静地躺着,除了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苏哲坐在他的身边,久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起身,走到书案前。
他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提起笔,饱蘸浓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这是他来到西北后,写的第二封家书。
第一封信,他写的是沿途的风物,是军中的趣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轻松与调侃,那是报喜不报忧的游子心态。
可这封信,他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他该如何描述,自己亲眼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了保护自己而逝去的痛苦与无力?
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重的黑色,像一滴无法抹去的眼泪。
最终,他还是落笔了。
“月卿、盈儿,见字如面。”
仅仅六个字,他的手便开始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写道:
“前番信中,曾与尔等言及军中有一助手,性憨厚,为人朴实,有志于医道,吾甚喜之。然于昨夜,西夏来袭,营中大乱,有刺客犯险,目标在吾。其为护吾周全,以身挡刃,不幸……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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