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升,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火盆被无形之手悬吊上来。炙热的光线无情地鞭挞着毫无遮蔽的水田,空气仿佛粘稠的油汤。鲁智深黝黑油亮的脊背如同涂了一层桐油,在烈日下闪动着刺目的光晕。汗水在上面蜿蜒爬行,画出一条条闪亮的溪流,最终汇入湿透的裤腰。粗布裤子紧贴在大腿和小腿上,勾勒出他强健的腿部轮廓,每一步挪动都牵动着黏腻不堪的布料,发出细微的呻吟。
“智深——!日头毒得跟盐罐子倒了似的,停下喘口气再干吧!”钱桂花苍老而充满担忧的声音从田埂尽头遥遥传来。
鲁智深直起酸痛的腰背,循声望去。钱桂花的身影有些佝偻,站在那窄窄的田埂上,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她那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早被汗水洇透,紧紧贴在前额,几缕银灰色的碎发被打湿粘在汗津津的脸上,深深的皱纹里塞满了风吹日晒带来的细密尘土。母亲的心疼像一根柔软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他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咸涩汗水,倔强地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缺水而更显嘶哑:“不了,妈。早上这点凉快气儿难得,还能多刨几垄地。”
话音刚落,他便重新将那沉重的锄头扛上渗满汗水的肩膀,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扎进那片无边无际的、泛着刺目水光的绿色稻田里。阳光将他孤单却笔直的背影压缩拉长,投在泥泞的水田里,显得渺小却又无比坚韧。汗水如同断线的珠串,不断从他的额际、颧骨、鼻尖汇聚滚落,沿着轮廓分明的脸庞沟壑一路滚烫地滑下,砸落在脚下的水坑或滚烫的泥土上,瞬间蒸发殆尽,只留下更深的咸涩。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早已湿透,紧紧裹贴在古铜色的肌肉上,湿布之下,每一块劳作用的肌腱都紧绷鼓胀,在每一次发力时清晰可见地涌动,无声地诠释着“力量”两个字最原始的含义。
钱桂花立在原地,望着儿子那汗湿的脊背渐渐被浓密的稻苗所吞没,只余下锄头扬起落下带起的一片片泥泞水花。她用力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无奈与疼惜。儿子像他父亲一样,是个闷葫芦,认死理,打定了主意,十头水牛也拉不回。她只能深深叹口气,提着篮子,踩着自己投在田埂上的细弱影子,艰难地朝着儿子劳作的方向挪去。
终于走近了,她没再劝阻,只是默默地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粗糙的陶罐,罐口还冒着丝丝凉气:“喝点水,水罐里加了点盐花,解渴别中暑了。”
清凉甘冽的井水带着微微的咸意(那是母亲放的一小撮粗盐),鲁智深接过来,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凉意瞬间由喉咙直冲头顶。来不及吞咽的水从嘴角满溢而出,顺着脖子流过起伏的胸膛,将本已湿透的粗布褂子浸染成更深的颜色。他放下陶罐,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嘴,长长地、带喘地吁出一口灼热的浊气,仿佛要把肺腑里的燥热都驱散出去。
钱桂花看着他喝水,待他缓过气来,才低声开口:“你爹一早去镇上看周先生了,怕是晌午饭也得在那头凑合了。”说着,她枯瘦的手颤抖着从围裙兜里掏出一个用旧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手帕小心包裹着的东西,“这个,还热乎着,快垫吧垫吧。”
鲁智深接过带着母亲体温的小手帕包裹。他摊开手掌,小心掀开那带着皂角清香的旧布角——里面是半块温热蓬松的红糖馒头和一条酱黑的腌萝卜。红糖特有的焦甜香气混合着咸菜的酱香迫不及待地钻入他的鼻腔,唤醒了更深沉的饥饿感。
没有丝毫犹豫,他三两下便把馒头和咸菜塞进嘴里,机械而有力地咀嚼着,口腔被纯粹的香甜咸香填满。吃完,他用那旧手帕随意擦了擦嘴和手,然后小心翼翼地铺在旁边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田埂土面上(田埂上并无杂草),一屁股坐了下去,发出疲惫又满足的一声轻哼。
钱桂花也跟着艰难地坐了下来,就在儿子旁边,膝盖对着儿子沾满泥巴的小腿。午时的太阳毫无遮拦地晒着她微驼的脊背。她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沟壑,每一道都像是被风霜和生计这把钝刀慢慢刻出来的。黝黑的肤色掩盖不住那被岁月侵蚀的疲惫。粗糙的手指像未经打磨的树根,指甲缝里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田间印记。生活沉重的份量几乎把她压弯到泥土里,然而她望向儿子的目光,始终是温和、浑浊,却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慈爱光泽。
静坐了片刻,钱桂花望着眼前在热风里有气无力摇晃着的稻秧,脸上愁云密布,一声沉闷的叹息从胸腔深处滚出:“唉……你爹这身子骨,像是秋天的树叶,一天比一天不济事了。”她顿了顿,声音干涩,如同稻叶在风里摩擦,“今年的早稻苗看着蔫头耷脑,雨水不顺,怕也结不出几颗饱穗……屋里头你爹抓药打针,那钱跟流水似的……愁死个人,这可咋个填窟窿啊?”她的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目光呆滞地投向远处,仿佛在那片晃动的绿色里能找到一条能走通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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