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像一泓化开的蜜,缓慢地淌进温家老宅的阁楼。尘埃在光柱里旋转,像一群迟到的舞者,终于赶上了一场旧时光的舞会。苏念星跪坐在木地板上,面前是一只老樟木箱,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陈年的木香扑面而来,仿佛有人轻轻掀开了一本压箱底的旧书,扉页写着:给星星——愿你永远被温柔以待。
她伸手进去,像潜入一条暗河,指尖最先触到的是一枚褪色的蝴蝶发卡——塑料翅膀上的金粉剥落大半,却依旧固执地闪着微光。发卡下面,压着一本硬皮笔记本,封面印着早已停产的动画角色,咧着笑,像被时间遗忘的守墓人。
翻开第一页,一张薄薄的照片滑出来,打着旋落在她膝头。
照片里的父母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父亲把三岁的她高高举过头顶,母亲伸手托住她的小脚,像托住一轮小小的太阳。阳光穿过花瓣,落在他们脸上,像给幸福镀了一层釉。苏念星用指腹去蹭,却蹭到一片潮湿的凉——原来泪比回忆更快。
她继续往后翻,相册的每一页都住着一只小小的怪兽:
- 四岁,她坐在父亲肩头,手里攥着一串融化的糖葫芦,糖霜黏在嘴角,像偷吃了晚霞。
- 五岁,母亲蹲在院子里给她洗头,泡沫堆成一座雪白的城堡,她哭着想逃,母亲笑出鱼尾纹。
- 六岁,空白——那一页被撕掉,残存的半截胶纸像断裂的桥。
空白之后,是温博远的字迹,钢笔蓝褪成淡灰:
“念念第一次问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等石榴树结果。她每天跑去数,从花数到果,从青数到红,最后把第一颗裂开的石榴捧给我,说:‘温叔,你替我吃了吧,我不等了。’”
苏念星的喉咙像被塞进一把碎冰,疼得发不出声。她以为自己早就学会与遗憾和平共处,原来只是把遗憾埋得更深,深到连自己都骗过了。
阁楼门被轻轻推开,陆廷渊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手里提着一袋刚买的栀子花,花香与尘埃碰撞,竟意外地和谐。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蹲下来,与她肩并肩,像两株被风吹乱的芦苇。
“找到什么了?”他问。
苏念星把相册递给他,指尖仍在发抖。陆廷渊翻开,目光在那页空白停留最久,仿佛听见纸张在喊疼。
“这里,”他点了点被撕掉的边缘,“像不像一道门?”
“门?”
“嗯,通往你不愿回去的那一年。”他合上相册,掌心覆在她手背,温度顺着血管一路爬进心脏,“星星,我们把它找回来,好不好?”
午后,车子驶出古镇,柏油路被太阳烤得发软,像一条正在融化的黑巧克力。温家老宅在倒车镜里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一枚青灰色的纽扣,钉在记忆的衣襟上。
苏念星怀里抱着那只樟木箱,像抱着一口小小的棺材,埋葬的是她从未有机会好好道别的童年。陆廷渊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掌心有薄汗,却扣得极紧,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灌进她的血脉。
老宅的石榴树在后视镜里最后闪了一下,像一盏熄灭的灯。
父母曾经的卧室保持原样,梳妆台上那把桃木梳仍横卧在尘埃里,梳齿间缠着一根长长的黑发,像一条被时光遗落的航线。苏念星拿起梳子在阳光下照,尘埃浮起,像金色的鱼群。
“你妈每次梳头都要哼《茉莉花》,”温博远靠在门框,声音被岁月磨得沙哑,“你小时候一听就笑,笑完就尿,尿完又笑,循环往复,像个小永动机。”
苏念星噗嗤笑出声,泪却更凶。她打开书柜,在最底层找到一本《田野考古工作规程》,扉页写着父亲的题字:
“给未来的小考古学家——愿你挖到的第一块陶片,是快乐。”
书页里夹着一张车票,日期停在父母出事的那个清晨,起点是家,终点是远方,单程。背面是母亲的铅笔字:
“等念念长大,带她来看真正的星空。”
苏念星把车票贴在胸口,像贴住一颗迟到的心脏。
日头西斜,三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石缝爬满青苔,像岁月留下的掌纹。温博远泡了一壶荷叶茶,汤色碧绿,映着天光。
“你爸当年最大的愿望,是带你去看一次沙漠里的银河。”温博远抿一口茶,目光穿过院墙,落在很远的地方,“他说,城市的光太亮,会把星星吓跑,只有沙漠肯把黑暗借给人类。”
苏念星抬头,看见晚霞正把天空一层层染成橘红,像一块被慢慢加热的铁。她忽然明白,父母从未离开,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 在每一次她抬头看星的时候,
- 在每一次她路过油菜花田的时候,
- 在每一次她深夜哭醒,却忍住不给温叔打电话的时候。
“温叔,”她轻声开口,“我想把那颗石榴树移栽到我公寓楼下,可以吗?”
“树太大,你得连根一起挖,”温博远笑,眼角堆满皱纹,“连根一起,才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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