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行营的路上,赵宸的脸色一直阴沉如水,与之前欣赏江南风光时的愉悦判若两人。那老农一家的境遇,以及“王老爷”家坐拥六七成良田的事实,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了这位年轻皇帝的心中。富庶表象下的尖锐矛盾,比他预想的更加触目惊心。
御帐之中,烛火跳动。陈彦为皇帝斟上一杯清茶,缓声道:“陛下息怒。江南之地,商贸繁盛,财富集中,土地流转自古频繁。那王家……其先祖或许为官,或许经商,积累财富后购买田产,只要买卖手续合规,依法纳税,于法理上,朝廷确实难以直接处置。此乃百年积弊,非一日一人之过。”
赵宸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难道就任其如此?眼睁睁看着良田美地,尽入豪强之手,百姓沦为佃户,永无出头之日?长此以往,国本动摇,便是这些‘守法’的豪强,亦会成为朝廷心腹之患!”
“陛下所言甚是,放任自流绝非良策。” 陈彦沉稳道,“然则,欲治此顽疾,需有章法,抓其要害。土地兼并,手段繁多。固然有王家这般看似‘合规’积累的,但更多的,恐怕是巧取豪夺、勾结官吏、强买强卖、高利盘剥致使农户破产抵债等不法行径。 这些,便是朝廷可以、也必须要管的!”
赵宸眼中寒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陛下可命人暗中详查。”陈彦道,“重点便从这常州府,尤其是那位王老爷周边查起。查其家族发迹史,查其田地来源,查其是否与官府勾结,有无逼死人命、强占民田、放印子钱(高利贷)等不法情事。只要抓住真凭实据,哪怕只有一两件,便可以此为突破口, 撬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局面。惩治了违法的,那些看似‘守法’的,也会心惊胆战,有所收敛。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籍此,收回一部分被非法兼并的土地!”
“好!”赵宸精神一振,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切入点。他立刻唤来随行的暗卫首领,低声吩咐一番,命其调集精干人手,以那“王家庄园”为中心,秘密调查常州府境内,尤其是几个田产最多的大地主,其发家史、田地来源、与官府往来、有无欺压良善、违法犯禁之事,务求拿到确凿证据。
调查需要时间。 皇帝南巡的队伍,便顺势在常州府外围扎营,名义上是皇帝体察江南民风,流连风景,实际上是在等待暗卫的回报。这半个月里,皇帝带着后妃偶尔在左近名胜游览,也接受了几次常州府官员的觐见,询问些风土人情、赋税农桑,态度平和,让人摸不清深浅。而陈彦则陪着皇帝,又进行了几次更隐蔽的微服探访,对江南的土地集中状况和底层农户生活,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半个月后,暗卫首领带着厚厚的卷宗,深夜密报御前。
烛光下,赵宸与陈彦仔细翻阅着那些用蝇头小楷记录的调查结果,脸色越来越难看。
调查显示,常州府乃至周边数府,土地兼并情况触目惊心。那“王老爷”家,发迹于其曾祖,本是府衙小吏,利用职权之便,低价强买了不少因水患逃亡的灾民田地,又放高利贷,兼并了更多。虽已过去数代,手段相对“温和”,但早期原罪清晰。而其他几家大地主,问题则更加赤裸裸:
有勾结县衙胥吏,篡改田契,将农户熟田强行“划”为荒地,再以极低价格“购买”的;
有放“印子钱”,利滚利,逼得农户家破人亡,最终以田地、儿女抵债的;
有利用宗族势力,强占同族孤寡田产的;
最让赵宸震怒的是,有现任常州府通判、数名知县、县丞等官员,或其亲属,暗中参与土地买卖,充当保护伞,甚至自己也化身地主,利用职权低价圈占上好水田的! 其中,常州府通判更是与多家豪强往来密切,收受巨额贿赂,为其非法兼并土地、逃避赋税提供庇护,甚至动用官差为其催租逼债!
“官!官!都是这些蛀虫!” 赵宸气得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乱跳,“食君之禄,不思报国,反而与豪强沆瀣一气,鱼肉乡里,侵吞国本!此等官民勾结,祸国殃民,罪不容诛!该杀!统统该杀!”
陈彦捡起卷宗,沉声道:“陛下息怒。证据确凿,正是动手之时。将这些违法的地主、贪墨的官员一举拿下,其所侵吞、强占的非法田产,便可依法籍没,收归官有。 此乃第一步,也是最直接的一步——收回土地。”
赵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土地收回之后,又当如何?若只是充作官田,另行招租,不过是换了个地主,于农户无益,兼并之根未除。”
“这便是第二步——如何分配,并防止再次兼并。”陈彦显然已深思熟虑,“臣以为,对于这些收回的土地,可试行新法:优先分给原被侵占的农户或其亲属,若无,则分给本地无地少地的佃户、贫农。 但并非白给。”
“哦?细细道来。”
“分得土地的农户,前三年,视为‘官佃’,每年需向官府缴纳所获粮食的五成作为‘佃租’。 这五成,已比许多私租为低,可保证其生活大有改善,且有盈余。” 陈彦解释道,“三年之内,只要该农户按时足额交租,无作奸犯科,三年期满,此地便正式归其所有,颁发地契,只需按章缴纳田赋即可。 此举,一则可让农户珍视土地,勤于耕作;二则可检验其是否有能力保有田产;三则,官府也可借此收回部分前期查案、安置的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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