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诸子论剑
秦昭王四十八年孟夏,吕不韦的相府演武场被改造成了论辩台。
三十六盏青铜雁首灯沿台基排列,灯油里掺了南海鲛人膏,火焰幽蓝如鬼火。陈墨登上台时,看见李斯正与一个墨家弟子激辩,后者腰间挂着机关木鸢的零件,前者手中竹简翻动如飞,《商君书·开塞》的词句被掷得铿锵作响。
“诸位!”吕不韦的声音从青铜鼎后传来,他身着绣着阴阳鱼的玄色长袍,手持犀角如意,活像神话中的东皇太一,“今日论《吕氏春秋·慎战》篇,无论儒墨道法,皆可直言。赢者,赐酒一爵;败者,罚抄《秦律》十遍。”
台下响起一阵低笑。陈墨注意到,左侧坐着五个身着楚服的巫祝,正用龟甲占卜论辩吉凶;右侧的农家弟子捧着粟米良种袋,袋口露出半卷《神农》残篇;正前方,三个赵国降卒打扮的人缩在阴影里,腰间别着未刻完的“长平战殁者碑”石样——那是他昨日特意请来的工匠。
“陈某先抛砖引玉。”陈墨踏上台中央,解下腰间剑鞘置于案上,露出剑柄处镶嵌的赵国少年家书残片,“《慎战》篇首句,拟为‘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荒谬!”右侧传来暴喝,一个膀阔腰圆的兵家弟子大步上台,腰间悬挂的不是竹简,而是沉甸甸的箭箙,“我大秦以战立国,商君曰‘怯战者亡’,先生此言,是要秦人放下刀枪,任人宰割吗?”
陈墨望向那人胸前的“铁鹰剑士”徽记,想起长平战场上见过的同类甲士——他们的护心镜上刻着“斩首”二字,指甲缝里永远嵌着血垢。
“非也。”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帛画,展开后竟是长平战场的立体沙盘,山脉用磁铁矿粉堆成,河流是染了朱砂的丝线,“诸位请看,此战我军虽胜,却伤亡过半,国内丁壮十去其七。《孙子兵法》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能以‘止杀’之策,使敌不战自降,岂非更胜斩首万级?”
兵家弟子盯着沙盘上代表降卒的白色石子,忽然抓起一把甩向台下:“妇人之仁!赵军杀我同袍时,可曾算过‘自损’?你瞧这沙盘上的血河——”他的靴底碾过朱砂河流,在帛画上留下漆黑的血痕,“都是你要‘止杀’的降卒染成的!”
台下哗然。陈墨看见李斯在角落冷笑,手指却在案上默写着什么;吕不韦抚掌而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他知道,这场论辩的胜负,不仅关乎一篇文章,更关乎秦王对“止杀”理念的信任。
“敢问阁下,”陈墨忽然指向台下的赵国工匠,“可知这三位匠人,皆有父兄死于长平?他们今日愿为秦国刻碑,是因恨吗?不,是因我答应他们,碑成之后,可将父兄之名刻于其上,供后人祭拜。”他转向兵家弟子,目光如剑,“杀降者,只能让敌人记住仇恨;敬逝者,却能让敌人看见文明。阁下若以为杀人越多越英雄,不妨去问问咸阳城外的‘京观’——那些骷髅堆里,可有一个愿意归化秦国的魂灵?”
论辩台陷入死寂。兵家弟子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陈墨知道,自己触到了秦军最敏感的神经——他们以斩首为荣耀,却不敢正视死者的眼睛。
“好!”忽然有人击节而叹,陈墨望去,竟是那个腰间挂希腊算筹的胡人,“在下安提帕特,来自马其顿。我家乡的亚历山大大帝每征服一城,必保留其神庙与典籍。先生所言‘敬逝者’,与我西方哲人苏格拉底之‘认识你自己’,可谓异曲同工。”
此言一出,台下更惊。吕不韦抚须而笑,向陈墨递来赞许的目光——他特意招来的胡人学者,终于在关键时刻为“止杀”理念镀上了一层国际化的金箔。
“够了!”兵家弟子突然拔剑,剑锋直指陈墨咽喉,“口舌之利算什么!有本事与我比剑,看是你的‘止杀’快,还是我的剑快!”
剑光映得陈墨瞳孔收缩,他想起长平战场上白起的剑,想起那个带泪痣的少年。此刻,他反而镇定下来,伸手轻轻拨开剑锋:“阁下可知,剑有双刃,一刃杀人,一刃护人。若只知挥剑杀人,与野兽何异?”他忽然握住对方手腕,将剑尖转向论辩台中央的青铜鼎,“你瞧这鼎上的铭文,‘协和万邦’,乃周人古训。我大秦若想一统天下,需的不是杀人的剑,而是——”他顿了顿,看着鼎中跳动的烛火,“熔剑为犁的胸怀。”
兵家弟子的剑“当啷”落地。陈墨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像是突然被掀开了蒙在心上的血帘。台下,赵国工匠们纷纷起身,向陈墨深深鞠躬,其中一人摸出块干饼,掰碎了分给身旁的秦国甲士——这是长平战场上,敌人之间从未有过的善意。
“今日论辩,陈先生胜。”吕不韦举起酒爵,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灯影里流转,“来人,给这位兵家兄弟拿《秦律》抄本,要抄《尉缭子·兵令》篇,好好学学‘兵者,以武为栋,以文为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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