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风也歇了。
地底那阵搏动还没散,像谁在远处敲鼓,一下一下撞在脚心。陈九黎站着没动,伞还插在废墟中央,伞面焦了一角,铜钱垂着不响。他盯着地面——刚才沈照跳进去的地方,裂缝已经合上,可砖石之间浮出细密裂纹,一圈圈往外爬,像是底下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撑开壳。
闻人烬蹲下身,指尖碰了碰一块翘起的青砖。凉的,但不是石头该有的冷,是那种刚熄火的炉壁,余温混着灰味儿。
“它还在动。”她说,“不是怨气,是……规矩。”
陈九黎嗯了一声,左眼忽然抽了一下。金纹从瞳孔边缘漫出来,像水渗进纸。他眯眼看了会儿地缝,忽然抬手,伞尖轻点三下。
十三枚铜钱无声立起,围成小圈,压住裂纹最宽处。地面嗡了一声,像是被掐住喉咙。
“铃声要响了。”他说。
话音落,整片废墟轻轻震了半息。
砖缝里钻出青铜色,一寸寸拱出地面。先是铃耳,再是铃身,接着是挂着骨舌的环扣。一口、两口、七口……整整九十九口青铜铃,排成环形,层层嵌套,每口都刻着“招魂”二字,笔划深得能藏住手指。
最中间那口最大,铃身上缠着黑绳,绳头系着一枚玉铃——正是闻人家祖传的赶尸铃。此刻铃身渗着黑血,顺着绳子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不散,也不流。
闻人烬盯着那铃,掌心那片断铃突然发烫。她没躲,反而伸手握住鞭柄,抽出七星打鬼鞭。鞭身七节,每节刻符,甩开时发出一声脆响,像惊堂木拍案。
“认我?”她冷笑,“那你该记得,我娘是怎么把它从你嘴里抠出来的。”
鞭梢一卷,缠住赶尸铃,猛地一绞。
铃没响。
可黑血骤然沸腾,腾起一股雾,凝成七张脸——全是穿白大褂的男人,眼窝塌陷,嘴唇开裂,一张比一张扭曲。他们没叫,只是张嘴,一遍遍重复同一个口型:
“签了契……你还了愿吗?”
沈照站在三步外,手腕上的血痕还在渗,但她没包扎。她闭眼,通幽之力顺地脉探下去,看见二十年前的画面:院长站在这儿,手里捧着赶尸铃,脚下挖开地穴,七具尸体并排躺着,胸口都插着银针。他把铃按进土里,嘴里念的不是咒,是一份契约——以七命换魍魉三年听令,事成后魂归清净。
可没人清净。
那些魂被钉在铃阵里,成了催命的引子,年年招魂,月月养煞。
她睁眼,走到铃阵边缘,咬破指尖。
血珠落下,在最大那口铃的空白处画符。一笔逆旋,二笔断脉,三笔封喉。最后画了个“止”字,横竖如刀,斩在铃腹中央。
“以血还契。”她低声说,“你们不用再等了。”
地面猛地一沉。
九十九口铃同时颤动,声音却没出来,像是被什么压住了。铃身上的“招魂”二字开始褪色,从青铜变灰,再变白,最后崩成碎屑。那七张人脸扭曲得更厉害,嘴巴张到极限,终于发出第一声嚎——短促、沙哑,像被人捂住嘴掐断的惨叫。
然后,全灭。
黑血瞬间蒸干,赶尸铃“当”地一声落地,玉身裂开一道缝,再不动了。
闻人烬松开鞭子,喘了口气。她低头看掌心,断铃彻底凉了,连最后一丝震感都没了。她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只说了句:“妈,线断了。”
陈九黎一直没动。
他看着那口裂开的赶尸铃,忽然弯腰,捡起一块碎玉片。指腹蹭了蹭断口,有点涩,像是干涸的血痂。他抬头,望向夜空。
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漏下来,照在废墟上。可就在这光里,半空中浮出一个字——巨大、清晰、由无数光点拼成,像星子排布而成。
“封”。
那字悬着,不闪,不动,也不散。像是从天上刻下来的。
风起了,吹过废墟,卷起几片焦纸。陈九黎收拢油纸伞,插回背后皮鞘。十三枚铜钱轻轻一晃,又静了。
沈照盘膝坐下,探阴棒拄地,呼吸平稳。她抬头看了看那个“封”字,又闭上眼。这一次,她没再用通幽之力去探,也没想追根溯源。她知道,有些事结束了,就不必再问来路。
闻人烬走到她身边,坐下,靠着断墙。七星打鬼鞭放在腿边,鞭身符纹暗淡,像是耗尽了力气。她仰头望着那个字,忽然说:“你说,它算不算也解脱了?”
陈九黎没答。
他盯着那字,直到它边缘开始剥落,光点一颗颗熄灭,像尘埃落地。城市安静得能听见瓦砾间一只虫爬过的声音。
他摸了摸腕间的银针——最后一根还在。他没拔,只是轻轻捻了下针尾。
沈照忽然睁开眼。
“地脉静了。”她说,“不是压制,是……真的干净了。”
闻人烬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粉盒,打开。里面没有糯米,只有一小撮灰。她捏了一点,撒在地上。灰落即停,没被风吹走,也没渗进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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