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回来,心里那点因为偶遇爷爷他们而起的波澜,好几天都没完全平复。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像只讨厌的苍蝇,在脑子里“嗡嗡”地飞,赶都赶不走。看着弟弟妹妹时不时望向山下老唐家方向的眼神,我知道,他们心里也在挣扎。毕竟,“家”和“团圆”这两个词,对我们这样漂泊太久的孩子来说,诱惑太大了。
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准备过年。
我们把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归置好。那几尺藏蓝色的棉布,摸着厚实又柔软。我比划着,打算给我们仨一人做一件新罩衫,套在旧棉袄外面,挡风又体面。新买的三双棉布鞋,虽然便宜,但底子厚实,穿在冻僵的脚上,立刻觉得暖和了不少。最让我心里偷偷欢喜的,是那瓶雪花膏。圆圆的玻璃瓶,里面是乳白色的膏体,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就飘了出来。我小心地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抹在脸上和手上,皮肤立刻觉得润润的,滑滑的。小娴也好奇地凑过来闻,眼睛亮亮的。哪个姑娘家不爱美呢?哪怕在这深山山洞里,我们也想让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寨子里的年味,到底还是慢慢渗上来了。虽然比往年冷清很多——可能是因为那场吓死人的车祸,好多原本打算回来过年的年轻人,都像爸妈一样,被劝住了,决定等开春路好了再回。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还是有了,空气里也时不时飘来炸油糕、炒花生的香味。最提气的,是心萍姑家那台大音响,又开始“咣咣”地放歌了。这次放的是卓依婷唱的新年歌,“恭喜呀恭喜,发呀发大财,好运当头,坏运呀永离开……”“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那欢快的调子,顺着山风能一直飘到我们山洞口。听着这热闹的歌声,好像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没几天,我和小九小娴都能跟着哼了,干活的时候不自觉就唱出来:“恭喜呀恭喜,黄金装满袋,眉开眼笑得意嘛又开怀,咚咚咚呛!”唱着唱着,自己就先笑了。
年三十前一天,我们决定把对联贴起来。红纸是现成的,毛笔和墨汁也买了。可写什么呢?我们仨都没正经练过字。我咬着笔头,想了半天,回忆着以前在寨子里看到别人家贴的对联。最后,我深吸一口气,歪歪扭扭地在红纸上写:
上联:山洞虽陋能栖身
下联:亲情有盼暖人心
横批:苦尽甘来
字写得大小不一,歪七扭八,墨迹还泅开了一块,难看得很。但这是我们自己的心意。小九和小娴趴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脸崇拜。写好了,我们用打糊糊把对联仔细地贴在洞口两侧的石壁上,横批贴在门楣上方。大红的纸,衬着灰褐色的岩石,虽然简陋,却一下子给这冰冷的山洞增添了许多生气和暖意。看着那红艳艳的颜色,心里好像也亮堂了不少。
贴完对联,我们又剪了几个简单的红“福”字,贴在洞里的石壁上、装粮食的瓦罐上。一下子,整个山洞都显得喜气洋洋,真有那么点过年的样子了。
正当我们忙活完,看着自己的“杰作”傻笑时,山下又传来了脚步声。是幺叔唐小龙,他一个人来的,没背东西,空着手。
“平萍,小九,小娴。”他站在平台下面,没像以前那样直接闯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喊我们,语气比上次在集市上更缓和了些,“明天就年三十了,你爷爷让我再来问问……年夜饭都准备好了,有肉有菜。你奶奶……她今天精神头也好点了,没骂人。你看……你们明天晚上,下山来吃顿饭吧?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
他看着我们洞口新贴的红对联,眼神有点复杂,又补充了一句:“你五姑……她身子重,明天也回来。她说……想当面跟你们赔个不是。”
小九和小娴没说话,都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期待,也是犹豫。
我看着幺叔。他脸上确实没了以前的戾气,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五姑想赔不是……爷爷也开了口……老唐家那个冰冷的院子,好像真的透出了一丝想要和解的气息。年夜饭,团圆……这些字眼像小钩子,一下下挠着我的心。
可是,奶奶呢?她真的不闹了?这顿饭,吃起来会是什么滋味?会不会是新的羞辱的开始?我们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这点平静和自尊,会不会又被踩碎?
我心里天人交战。去吧,怕是一场鸿门宴,怕所有的伤疤又被揭开。不去吧,又好像显得我们不近人情,而且……心底深处,对“家”的那点可怜的渴望,又在蠢蠢欲动。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看着幺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坚定:“幺叔,谢谢你们还想着我们。饭……我们就不下去吃了。我们在这儿也挺好,有肉有菜,对联也贴了,年一样过。你替我们谢谢爷爷,也……也跟五姑说,她的心意我们领了。过去的事,算了。祝你们……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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