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年正月初六,卯时。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冬夜的寒气,大将军府门前的铜钉却已在初露的晨曦中闪着冷硬的光。府门前广场被黑压的人群与车驾填满,铁甲的摩擦声与马蹄轻刨地面的声响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紧绷的网。
曹爽勒着他那匹来自西域的照夜玉狮子马,猩红的锦缎斗篷下,玄甲幽光暗沉。他目光扫过眼前肃立的武卫营精锐,嘴角难以自抑地向上扬起。他的两个弟弟,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一左一右,铠甲鲜明,如同大将军羽翼下最锋利的爪牙。
在道旁送行的人群中,散骑常侍何晏越众而出,他面色因服用五石散而泛着异样的潮红,宽大的袍袖在寒风中翻飞,向着马上的曹爽深深一揖:“大将军威仪,今日更胜往昔!司马公病骨支离,旦夕将朽,朝野内外,再无人能掣肘大将军。此番谒陵,正可彰我大魏赫赫天威!”
不远处停着一辆安车,邓飏从车窗探出身来,捻须笑道:“平叔(何晏字)所言极是。高平陵旁,正该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大魏真正的柱石。”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遭几位送行的心腹听得清楚。
曹爽闻言,放声大笑,笑声洪亮而饱含志得意满,震得路旁枯树枝头的寒霜似乎都在簌簌落下。“柱石?哈哈,尔等过誉了!本将军不过是尽人臣本分,护佑陛下,巡视山河罢了!”他挥动马鞭,指向那停放在队伍最前方、装饰着金银玉器的金根车驾,以及后面连绵的五时副车、云母车、皂轮车,旌旗仪仗在渐亮的天空中铺开一片绚烂的色彩。“看!这才是我大魏的气象!”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兴致。大司农桓范竟不顾礼仪,直接策马穿过仪仗队伍,直至曹爽马前,猛地一把攥住了照夜玉狮子马的缰绳!骏马受惊,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引得周围一阵低呼骚动。
“大将军!”桓范气喘吁吁,额角见汗,也顾不得擦拭,他另一只手尚紧紧攥着一卷关于粮秣调度的文书,可见其赶来之匆忙,“总万机(指曹爽),典禁兵(指曹羲),不宜并出!倾巢而动,万一……万一城中生变,有奸人关闭城门,谁复能接纳您等回城?此事关乎社稷存亡,绝非儿戏,望大将军即刻回心转意!”
曹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撞弄得一怔,随即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愠怒。他用马鞭的玉柄轻轻敲打着镶金的马鞍桥,俯视着桓范,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不耐与讥讽:“元则,你总是这般扫兴!莫非是昨夜算盘打得太多,昏了头?”
他再次扬鞭,这次直指皇宫与太傅府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屑:“宫内尽在我手!那司马懿,老病缠身,听闻已不能起身,离鬼门关只差一步!蒋济、高柔,不过是几个行将就木的老朽,他们能做什么?莫非还能提得动刀剑,上得了马吗?”他环顾左右,何晏、邓飏等人立刻在送行队伍中附和着发出哄笑。
“谁敢尔!”曹爽吐出这三个字,仿佛掷地有声,随即用力一扯缰绳,从桓范手中挣脱,“大军开拔!勿要误了陛下谒陵的吉时!”
桓范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曹爽纵马前行的背影,脸色灰败,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颓然垂下了手臂。八岁的皇帝曹芳,此刻正端坐在金根车驾内。厚重的帘幕被金钩挽起,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世界。车驾内熏香暖融,铺着厚厚的貂皮软褥,与外面的肃杀寒冷恍若两个世界。他被这宏大的场面、鲜亮的旗帜和锃亮的盔甲所吸引,只觉得比那四面高墙的皇宫有趣得多。
方才曹爽与桓范的争执,他隐约听见了几句,那瞬间紧绷的气氛让他小小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曹爽洪亮的笑声和仪仗队伍重新响起的鼓乐号角声,便将那丝不安冲散了。当车队缓缓启动,碾过洛阳城中央的御道时,他忍不住回过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旌旗和护卫士兵的身影,望向那越来越远的洛阳城阙。巨大的城门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晨曦中留下深沉的剪影。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佩带的一枚小巧玉璜,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铁流般的队伍浩浩荡荡涌过洛阳街道。武卫营、中领军、中护军的精锐甲士,手持长戟、环首刀,迈着整齐的步伐,盔顶的红缨连成一片移动的火焰。骑兵们控着缰绳,战马喷着浓白的鼻息。道路两旁,早有司隶校尉派的兵士清道,百姓们被驱赶到路边,匍匐在地,无人敢抬头,也无人大声喧哗,只有沉默的目光追随着这支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队伍。阳光渐渐明亮,照在无数盔甲和武器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
队伍如同洪流,最终涌出夏门、津阳门等主要城门,向着城北的髙平陵方向迤逦而去。
当最后一列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原本被填满的城门区域骤然空旷下来,只剩下寥寥无几的普通门尉和守城兵丁,他们相互看了看,脸上带着任务完成后的松懈,也有一丝主力离去后本能的不安。寒风卷过空旷的街道,吹起地上的尘土和零星纸屑,更添几分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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