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沐颜汐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依旧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拂着水面漂浮的茶梗。
袅袅热气氤氲着她沉静的眉眼，仿佛隔壁那场激烈的冲突不过是戏台上的锣鼓点。
楚无妄动作一僵，手腕上那一点微麻的触感让他瞬间回神。
他看向沐颜汐，对上她那双波澜不惊、示意他稍安勿躁的眼眸。
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重新坐回原位，只是眼神依旧警惕地锁定着雅间门口的方向，如同蛰伏的猎豹。
只是这一次，他收敛了爪牙，选择了听从命令。
沐颜汐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唇齿间留下淡淡的回甘。
她放下茶杯，目光透过雅间半开的门缝，投向外面通往厨房的通道。
那里，争吵的中心人物已经清晰可见。
通道光线有些昏暗。
潇景序背对着雅间方向，身形单薄却挺得笔直如松，如同扎根在磐石中的青竹。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青衫，此刻那青衫的下摆和袖口沾了些许菜叶的汁水和地上的污渍，显得有些狼狈。
但他死死攥着一本蓝皮账册的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甚至有几道新鲜的抓痕，显然刚才有过推搡。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矮胖滚圆、穿着油腻腻褐色短褂的中年男人，正是负责后厨采买的管事李有福。
李有福腆着肚子，满脸横肉，绿豆眼里闪烁着狡狯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怒意。
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潇景序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
“穷酸！给脸不要脸！老子告诉你！在这后厨，老子说了算！账房？哼！管好你的算盘珠子！再敢多管闲事，信不信老子让你连抄书的活都找不到？！”
周围已经围拢了几个探头探脑的伙计和帮厨，有人脸上带着看热闹的戏谑，有人眼神躲闪透着不安，也有人对潇景序投去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无人敢上前劝阻。
显然，这李有福在采买位置上经营多年，又是个滚刀肉般的泼皮性子，在底层伙计中积威甚重。
而潇景序这个新来的账房，年轻、古板、不懂“规矩”、油盐不进，早已在无形中得罪了不少人，此刻被刁难孤立，也在情理之中。
潇景序的脸色因愤怒而涨红，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但他依旧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毫不退缩地迎视着李有福的辱骂和威胁。
他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表皮发皱、带着明显虫眼和泥土的次等萝卜，如同攥着对方贪污的铁证。
“规矩？客来香的规矩，就是让你李有福以次充好，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规矩？”
潇景序的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潇某既受东家所托，掌管账房，账目不清，便是潇某之过！今日之事，账册为凭，物证在此！李管事若不服，大可随我去见掌柜！去见东家！我们当面对质！看看到底是谁坏了规矩，砸了客来香的招牌！”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正气凛然，将李有福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周围看热闹的伙计中也响起几声压抑的吸气声。
“你…你他娘的！”李有福恼羞成怒，肥厚的手掌猛地扬起，作势就要朝着潇景序那张清俊却写满倔强的脸上扇去！“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李管事！”一声带着惊慌的呼喊从通道另一头传来，是闻讯赶来的一个跑堂小伙计，“掌柜的…掌柜的让您去前头一趟！说有急事！” 小伙计的声音带着喘息，显然是跑过来的。
李有福扬在半空的手掌僵住了。
他狠狠地瞪了潇景序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呸！穷酸！算你走运！给老子等着！”
说完，他一把推开挡路的伙计，骂骂咧咧地朝着前堂方向走去，肥胖的背影带着浓浓的戾气。
围观的伙计们见李有福走了，也如同潮水般迅速散去，通道里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潇景序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他紧绷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支撑，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挺直。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根丑陋的次等萝卜，又看了看账册上那刺目的“上等萝卜”记录和三十文的差价，紧抿的嘴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默默地弯腰，捡起刚才争执中被扯掉的一颗青布盘扣，小心地擦去上面的灰尘，放进了袖袋里。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但依旧干净的旧帕子，沉默地擦拭着脸上刚才被李有福唾沫星子溅到的地方，以及青衫上的污渍。
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通道上方高窗的缝隙，落在他清瘦的身影上，将那身洗旧的青衫和挺直的脊背勾勒出一道孤绝又坚韧的剪影。
雅间内，沐颜汐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她欣赏潇景序的正直和坚持原则，那是浊世中难得的一股清流。
但她也清楚地看到，这份近乎偏执的刚直，像一把双刃剑，既伤敌，也伤己。
在这人情世故盘根错节的酒楼里，他这般不懂变通，寸步不让，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孤立和困境。
他需要一点“润滑剂”，一点能让他坚守原则又不至于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智慧。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慢悠悠地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看着袅袅升腾的热气。
直到通道里彻底安静下来，潇景序也擦拭完毕，抱着账册和那根萝卜，准备默默离开时，沐颜汐才站起身，对楚无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则施施然走出了雅间。
通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后厨传来的油烟和食材混合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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