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拜翻开地图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乔治没问他看出了什么——有些秘密,得等潮水漫到脚边时,才会自己浮出水面。
达达拜的指节抵在羊皮纸边缘,指甲几乎要掐进纸纹里:这不是普通的海图标记。他的波斯语尾音发颤,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您看这些红点——他从怀里摸出本毛边的《中国海图志》,翻到夹着稻穗的那页,魏源先生标注的暗礁群在这里,但康罗伊地图上的红点偏移了半度。
乔治俯身时闻到印度学者身上的檀香墨水味,两张图重叠的瞬间,红点与暗礁轮廓突然错开,在大屿山西南角拼出个模糊的三角。这是...星象定位?他想起伦敦皇家学会老教授教过的航海术,用北极星高度角校准经纬度?
不止。达达拜的手指划过地图边缘的花体字,您家族的批注提到七盏青铜灯,而《海图志》里夹着张旧船票——他抽出张泛黄的纸笺,1856年7月15日,玛丽安娜号水手长的值班记录:子时三刻,七盏铜灯没入浪中,方位与罗盘相悖
乔治的后槽牙轻轻咬了咬——这和他在伦敦秘密档案里看到的黄金黎明手稿不谋而合。
原主记忆里闪过父亲书房的焦味:老康罗伊之前烧的正是类似的航海图,当时他哭着扑过去,被父亲用银柄手杖敲开:有些光,照出来会灼瞎眼睛。
大屿山有座废弃的天后庙。达达拜突然说,我上午问过码头的老渔民,说那庙是康熙年间建的,鸦片战争时被英军炮火烧过,现在只剩半面墙。他推了推眼镜,渔民还说,每月十五的潮水会漫过庙基,露出块刻着星图的石板——和您地图上的三角完全吻合。
乔治的拇指摩挲着暗袋里的微型差分机,詹尼的蜂蜡封层已经被体温软化。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伯克郡教堂的老钟在撞响:必须赶在圣殿骑士团之前找到青铜灯,否则父亲当年的秘密,还有维多利亚女王托他查的东方神座,都要永远沉在海底。
去准备两艘舢板,带辛格和玛伊。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青铜上,今晚子时出发。
康罗伊先生!
窗外传来信差的吆喝,乔治转身时看见玛伊倚在门框上,指尖转着封蜡——是伦敦发来的密电。
他撕开牛皮纸,三个铅字刺得眼睛发疼:小心你的影子。
后颈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他认得这个暗号,是外交部情报司的系统,只有劳福德·斯塔瑞克的动向才会用这种血红色封蜡。
去年在白金汉宫的舞会上,那个圣殿骑士团的大师曾用银质十字架抵住他胸口:康罗伊家的小耗子,别以为能爬出我的掌心。
玛伊。他把电报递给女刺客,去查最近一周靠港的英国船,尤其是挂黑锚旗的。玛伊的翡翠簪子晃了晃,竹布衫下的匕首柄蹭过门框,留下道细不可察的划痕。
码头上的鱼市开始收摊了,腐鱼的腥气混着烧纸钱的焦味。
乔治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辛格的大头巾在他右侧晃动,像朵移动的卡其色云。
转角处的竹筐突然动了动,露出张左眉有道刀疤的脸——是太平军的联络人。
清狗的密探跟到铜锣湾了。铁锚的广府话带着铁锈味,他们拿着画像,见着穿短打的就盘查。他掀开筐底的湿布,露出半截红布,林先生让我带话:天王要的洋枪,您说的藏匿点靠得住?
乔治摸出块龙纹玉佩,塞进竹筐缝隙:天后庙后有个枯井,井壁第三块砖是空的。他盯着铁锚眉骨的刀疤,但我要你们帮我查——他压低声音,最近有没有穿黑斗篷的洋人跟清狗的官差碰头?
他们可能拿着刻十字的银器。
铁锚的喉结动了动,手指在筐沿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太平军的暗号。我明晚让兄弟去油麻地赌坊蹲点。他抓起把虾干撒在筐上,不过康先生...您帮我们,真是为了反清复汉
乔治笑了,露出颗被茶渍染黄的犬齿——这是他刻意保持的小缺陷,好让本地人觉得他不像个洋老爷我帮的是能带来改变的人。他拍了拍铁锚的肩膀,就像你们当年在金田村,掀翻了块压了两百年的石头。
铁锚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火折子点着的灯芯。
他扛起竹筐转身时,乔治瞥见筐底露出半截红缨枪头——太平军大部分战士还在用着这样古老的兵器。
暮色漫进维多利亚港时,乔治站在海关楼顶层,望着海水由蓝转灰。
玛伊的消息传来:黑锚旗的夜枭号今早靠岸,船长是法国人,叫克莱顿。他想起白天在码头见过的鹰钩鼻——那个敲银柄手杖的商务委员,袖口的共济会徽记是褪色的。
先生,舢板备好了。辛格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腰间的廓尔喀弯刀在暮色里闪着冷光,玛伊检查过船底,没有问题;达达拜把地图抄了三份,分别藏在米袋、鱼篓和您的靴筒里。
乔治摸了摸靴筒里的羊皮纸,触手是达达拜特意用茶水浸过的旧感。
他戴上那顶沾了盐粒的礼帽,转身时看见镜中的自己——领结歪了半寸,这是詹尼最看不顺眼的细节。抱歉,亲爱的。他对着镜子低语,等找到青铜灯,我一定让你帮我重新系。
子时的潮水漫过西环码头时,三艘舢板像三片黑叶子滑出港汊。
乔治站在船头,能听见玛伊的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响,辛格的头巾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屿山的轮廓在月光下像头沉睡的巨鲸,废弃的天后庙就在鲸尾处,断墙残垣在浪声里若隐若现。
先生,船尾有动静!辛格突然压低声音,弯刀已经出鞘。
乔治转头的瞬间,听见了引擎的轰鸣——不是传统的帆船,是加装了最新蒸汽轮机的快艇。
月光照亮船首的英国米字旗,却照不清甲板上的人影。
七个戴银面具的人立在船舷,面具上的十字刻痕泛着冷光,像七盏浮在浪尖的青铜灯。
加速!乔治抓起船桨,去庙后的枯井!
玛伊的匕首划破夜空,淬毒的刀尖擦过最近的面具,在银面上留下道血痕。
但快艇的引擎声越来越近,月光里,乔治看见为首的面具人举起了手,掌心托着枚和地图上完全一样的青铜灯座——灯座表面,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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