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穿靛蓝粗布短打的华人,右耳缺了半块,腕间系着褪色的红绳。
他正踮脚将一把巴掌长的铜尺探进炮膛,尺身刻着细密的刻度,在熔炉火光里泛着温润的黄。
沃森记得早会时车间主任说过,这个叫陈阿福的老匠头是张天佑从苏州带来的,原在太平天国的铁作营修过土炮。
“公差要求千分之三英寸。”沃森扯着嗓子喊,手套拍在操作台上,“你们用卡钳都做不到,这破尺子......”
话音未落,陈阿福已经抽出铜尺。
他对着光线眯起眼,指节在尺身某处轻轻一叩,铜尺发出清越的嗡鸣。
老匠头突然转身,铜尺精准戳向沃森怀里的公差表:“英国尺子量英国炮,中国尺子量中国炮。”他用带着吴语口音的官话慢吞吞道,“我阿爹教我,铜尺热胀冷缩比铁慢三分,炮管刚出炉时用这个量,误差才准。”
沃森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抢过铜尺凑近看,刻度间竟刻着极小的篆字——“戊申年冬 苏州王记 寸分厘毫”。
他抓起车间的游标卡尺重新测量,指针在0.0008英寸处微微颤动——比要求的千分之三还要精确三倍有余。
“把所有华人匠师的工具都收上来。”沃森突然扯下沾着油污的工作帽,发梢被热气蒸得蜷曲,“刻刀、角尺、淬火用的陶瓮,连他们记口诀的碎纸片都要。”他转身时撞翻了油桶,深褐色的机械油在地上漫开,“建个档案库,按材质、用途、使用场景分类!我们以为是在教他们现代工业,其实是他们......”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滚动两下,“在用千年技艺重塑我们的标准。”
当晚十点,康罗伊书房的电报机开始哒哒作响。
李雪莹正替他熨烫明日要穿的银灰西装,听见第一串长码时手一抖,烙铁在袖口烫出个焦痕。
康罗伊却只是放下钢笔,指节在橡木书桌上敲出和电报同频的节奏——他太熟悉亨利的发报习惯了,短促的点代表震惊,冗长的划是激动,此刻的连续长码,分明是发现了比火炮更重要的东西。
“匹兹堡的老匠头用铜尺量出了千分之一英寸的误差。”康罗伊复述着电报内容,目光扫过摊开的《考工记》抄本——那是詹尼去年从牛津图书馆抄来的,“亨利说要建跨文明工艺档案库。”他突然笑了,指腹摩挲着抄本上“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的批注,“当年巴贝奇说差分机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现在看来,结晶从来不是某一种文明的。”
敲门声响起时,李雪莹刚用绣着鸢尾花的帕子盖住焦痕。
塞缪尔·格林的礼帽还滴着费城的夜雨,雨水顺着帽檐流进他的领结,在白衬衫上洇出深灰的渍。
他从公文包取出个烫金信封,封口是林肯的总统印:“康罗伊先生,您被任命为战后重建特别顾问。”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但财政部长蔡斯昨夜和杰伊·库克共进晚餐,他们说您的‘技能即公民权’太激进。”
康罗伊拆开信的动作很慢,林肯的签名在煤油灯下泛着暗红。
他想起今早梅隆的恐慌,想起李雪莹带来的慈禧密令,想起西伯利亚冻土下的蜂鸣——所有碎片突然在脑海里拼合。
“政治不是靠信任推进的。”他抽出钢笔,在便签上写下“新美国人计划白皮书”,“是靠不可替代性。当南方的种植园主还在数奴隶人头,北方的工厂主已经在数匠师的铜尺了。”
深夜两点,书房的百叶窗被海风掀起一角。
康罗伊站在投影幕前,西伯利亚地形图与极光轨迹的重叠影像在他脸上投下幽蓝的光。
他的指尖从伯克郡的小点开始,划过费城的星标,最终停在雅库茨克的十字——三点连成的等边三角,边长分毫不差。
“1853年11月15日。”他对着空气念出自己魂穿的日期,怀表突然在背心口袋里震颤,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拨弄发条。
他取出怀表时倒抽一口冷气:表面玻璃下竟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而这些裂痕的走向,和投影里极光的轨迹完全重合。
窗外传来低沉的嗡鸣。
康罗伊推开窗,差分机塔的红光正缓缓转向北极方向,光束扫过草坪时,他看见阴影里有个穿黑大衣的身影——爱德华·弗莱彻的礼帽压得很低,分明三天前递了辞呈说要回波士顿,此刻却站在黎明财团的庭院里,仰头望着那道刺向北方的红光。
怀表的震颤突然加剧,裂痕里渗出极淡的金光。
康罗伊合上表盖时,听见李雪莹在楼下喊他:“詹尼从利物浦发来急电,说伦敦的圣殿骑士团在招募北极探险队。”他望着弗莱彻的背影消失在树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袖扣上的龙纹——这一次,龙纹的鳞片似乎比往日更清晰,仿佛正随着某种看不见的节律,缓缓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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