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内皮尔裹着潮湿的羊毛呢子冲了进来,发梢滴下的水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深色的圆斑。
他解围巾的动作太急,金怀表链子缠在了领扣上。
“曼彻斯特的烟囱——”话到一半突然停住,盯着康罗伊身后墙上的地图。
那是一幅北美东海岸详图,南方各州被红笔圈成了一连串的火焰。
“您果然把棋子摆到查尔斯顿了?”
康罗伊没有接话,只是抬手示意茶几。
詹尼不知何时已经端来了热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杯里晃动出细碎的光芒。
内皮尔抓起杯子灌了半口,酒气冲得他眯起了眼睛:“联合纺织公司的章程在码头就签了,董事会里那两个南卡罗来纳的老顽固——”他突然压低声音,“您猜他们要什么?不是股份,是您在利物浦仓库里那批滑膛枪的提货单。”
康罗伊的拇指在桌沿敲了两下。
他想起上周派克递来的名单,标红的名字里有个叫“卡罗尔”的种植园主,去年冬天用三船烟草换过康罗伊的奎宁。
“那么您说服财政部次官了?”他问道,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银器。
内皮尔的眉梢挑了起来,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进了领结:“我跟哈蒙德说,与其让兰开夏的织机停转,不如用南方棉花抵了美国独立战争时欠我们的债——”他突然笑出声来,从内袋里抽出一张盖着财政部火漆的纸。
“他说‘非官方渠道’这几个字是您教我的?”
康罗伊接过备忘录,火漆的玫瑰纹章还带着体温。
他能看见哈蒙德潦草的批注:“战争债务需具象化,棉花可视为等价物。”笔尖在“非官方”三个字上顿了顿,晕开了一个墨点。
“您该把威士忌换成雪利酒。”他说,指腹轻轻抚过火漆。
“兰开夏的工厂主会觉得自己救了纺织业,财政部觉得清了坏账,南方人觉得拿到了武器——”他抬眼时,内皮尔的瞳孔里映着壁炉的光。
“而我,拿到了半张通行证。”
詹尼端着银盘进来时,内皮尔正把空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今晚庆功宴?我让车夫去订布鲁克斯俱乐部——”
“不用。”康罗伊打断了他,目光落在詹尼捧着的银盘上。
盘里躺着一个用鹿皮包裹的东西,边缘露出半根鹰羽。
“斯坦德·沃蒂到了。”
切罗基首领的鹿皮靴踏在橡木地板上没有声响。
他的头发编着三根红绳,其中一根系着一枚生锈的齿轮——那是康罗伊上个月让人送去的蒸汽泵零件。
“荣誉族人的仪式要在月出时举行。”他说,声音像山涧里的鹅卵石。
“但长老会等不及要给您这个。”
巫医从鹿皮里取出项链时,康罗伊闻到了松脂和烟熏的味道。
齿轮是火车头的调速轮,边缘还留着车床的刮痕;鹰羽是雪白色的,尾端用金线绣着切罗基的迁徙图腾。
“大地记得每个震动。”巫医的手指抚过齿轮,指甲缝里沾着靛蓝染料。
“您的机器在地下敲,我们的鼓在地上敲,终会敲开同一块石头。”
康罗伊低头时,项链的齿轮贴在锁骨上,带着体温的凉意。
他想起上周收到的报告:切罗基保留地的堤坝已经打下第一根木桩,工程师说河床的淤泥里挖出过石斧,刃口还留着猛犸象的骨屑。
“奎宁够用吗?”他问斯坦德。
“疟疾在减退。”首领的手按在康罗伊的肩头。
“但我们需要的不是药,是让子孙记住,有人在他们饿肚子时递过面包。”他转身走向门口,鹿皮裙角扫过詹尼端的银盘。
“月出时,我在花园等您。”
深夜的利物浦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白玫瑰号”的舷灯还亮着,像一颗落在黑绒布上的星星。
康罗伊踩着摇晃的舷梯登船时,李文斯顿正蹲在驾驶舱门口修理罗盘,扳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您该带件厚大衣。”老船长头也不抬地说。
“戴维斯海峡的风能把人耳朵冻掉。”
康罗伊靠在栏杆上,咸涩的潮气钻进了领口。
船底传来海浪拍打的闷响,像某种古老的心跳。
“新航线?”他问道。
李文斯顿把罗盘往桌上一放,指针疯狂旋转。
“您的钟表匠调的星象仪。”他说,从海图筒里抽出一卷纸。
“老汤姆说北极星偏半度,我绕了三个暗礁才相信——”他展开海图,红笔圈出的航线像一条穿过冰层的银蛇。
“格陵兰西岸有个峡湾,退潮时能停三艘‘白玫瑰号’。”
康罗伊的手指划过红圈,想起费城实验室的电报。
差分机打印的星图在他口袋里发烫,冰盖下的“门”和“血钥匙”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发疼。
“如果不用走私呢?”他突然问道。
李文斯顿抬头,缺了门牙的笑容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我当船长那天,父亲说‘船是活的,它认旗’。”他拍了拍罗盘,指针突然定住,指向正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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